自唱自和
自唱自和
年前,大善人范发财冒着大雪往营中送了几车酒水和几只牛羊活猪,说是要犒劳将士。
嘴上却四处打听着想要见晏司马一面,至于所为何事,他笑眯眯的不说话,只摇头吸气说:“好事,好事……”
好事不好事的,范大善人来送酒送肉好多趟,也没能见着晏大人一面,听说他正和前些时候来访的瘸腿瞎子一块儿游玩呢。
不过他们没什么地方可去,年夜在营中反而热闹些。
这不,阳关将士不得归,杀鸡宰羊烹肉为食,和军中同乡饮了些小酒,微醺无妨,干脆就地歌舞起来。
南梁各地风俗不同,汉人也有擅舞擅歌者,嗓音嘹亮唱着家乡的曲调。
“棹动芙蓉落,船移白鹭飞。”
枝头灰色的雀儿扑棱翅膀,并无芙蓉花,北地也不曾有船只,这大抵是位江南的游子征人。
“荷丝傍绕腕,菱角远牵衣。”
唱采莲曲小楫轻舟入芙蓉浦的大概是真醉了,他的同侪还没有醉。
“什么芙蓉荷花,哈哈,你酒量一般嘛,这里只有朔风霜花!”
一年到头难得有一次这样放肆的时日,景瑶允许他们喝醉后,自己扛着单月戟值守关门,远望向北方雪峰上透亮皎洁的月光。
寒气逼人,她抽动了泛红鼻头,牢牢将长戟抱在怀中,打了个寒颤。
虽然知道朔北不会攻过来,毕竟他们的大君还在南梁军营里装瞎子呢!
南梁北方国门,防的只朔北这一个敌人。
她豪饮一杯后,仰面视月,眼瞳睁大,天旋地转,六角飞花旋空落到眼眶中,化作了莹润的暖流。
远处有马蹄声踏着积雪而来,雪声渐近,飞琼纷纷,景瑶撩起衣袍握紧单月戟。
一霎时,风雪卷着明朗的月影,落一地漆黑的光。
马儿嘶鸣,来者着朔北的毛皮衣物,口中喊着朔北蛮人冲锋时的号角。
朔北话说的“女人、粮食,杀人……”之类的。
景瑶双眸微眯,眼中闪烁一丝不解。
怎么会是朔北?阿木尔骗了他们吗?
他凭什么以为晏泽芳和她不会杀一个在南梁军中欺骗他们的朔北大君?
不对。
景瑶来不及思索,提着长戟横扫马儿的四蹄,将为首之人掀落马下。
他眼中似有惧意,像是未曾料到,年夜之时只余一人驻守的北阳关,会如此难通过。
景瑶虽有一夫当关之勇,然双拳难敌四手。
未料是这百余人先生了惧意。
百人之队,七尺男儿,各个高头大马,竟然对她露了怯。
单月戟重声落地,金戈声如雷鸣,景瑶怒而问道:“来者何人?”
尽管朔北蛮子在他们大君的率领下学习南梁文句,然而听不懂南梁话的仍是多数。
他们不答,正在犹豫,是要夜奔而走,还是试试看能不能杀了景瑶,入城抢掠,可这边的动静惹来了更多的人。
率先抵达的就是晏昭和阿木尔,那群人似乎也听到了奔马的声音,当机立断决定逃跑。
景瑶回头看到值守的将士来了,忧心被他们发现是朔北突袭,贻误大事。
“那些是吾辈之故人,你们留在原地镇守关口,我们前去查探。镇守关口,不必跟来!”
话音落下,人已经乘着马儿追出了五里之外。
约莫追出去三十里,景瑶的率先杀入百骑之中,一边应付向她劈砍而来的弯刀,一边怒对随后的阿木尔道:“他们说他们是朔北的人!”
阿木尔拧眉看着他们,劈手夺了一柄弯刀挑飞了压制景瑶的兵刃,手起刀落砍断了马背上人的右手。
血花飞溅,哀嚎声凄厉,与冰原上孤狼的嚎叫声遥相呼应。
景瑶戟刃上的斑驳血迹都不如这一击悚然,她看了看身上的红色软甲,正要蹙眉抱怨,一擡眸却把满腹牢骚吞了回去。
大君来南梁装作那柔弱的好似清晨微风过处摇曳微颤、傲骨不屈的拒霜花呢!
恰好白衣胜雪,这么冷的天,单衣轻裘,瘦骨嶙峋,再加上眼盲腿瘸,直教人怜惜不已。
偏偏白雪红梅,可惜了一身白衣,美人眼中盛满幽蓝光,似煞神一尊。
他直挺挺站到雪地上,逼着所有人注视他,而他则面朝着月光,摘下帷帽和蒙眼布,背对着晏昭,波澜不惊地看向那些突袭北阳关的骑兵。
然而,自称朔北骑兵的人没什么反应,要么是压根不认得大君,要么就是十八部内里又闹什么幺蛾子了。
他转头冲晏昭和景瑶摊手,满脸无辜地摊手说:“如此看来,不是我。”
晏昭淡淡瞥了他一眼,对他这样自证的行径并不满意。
景瑶气冲冲道:“说不好是十八部早对你有所不满,想趁此机会铲除你,顺便破坏和谈呢!”
阿木尔无奈问道:“那要怎么才能洗清我的嫌疑?把他们全杀了?”
“这怎么行!”
景瑶话音未落,谁知阿木尔已经收起刀落在百余骑中横行收割人命了。
单月戟好歹光明正大,而这个蓝眸年轻人有万军丛中如入无人境的从容。
景瑶阻拦阿木尔不及,她的话阿木尔不会听。
这群人中却有人跪地祈求道:“景将军,饶我们一命,我们是南梁人啊!”
“您不能跟这个蛮子一起杀害同袍啊!”
没等他说完,阿木尔就割走了一条性命。
“住手!”
景瑶看向一旁的晏昭,急道:“晏泽芳,还不拦下那匹疯狼!”
晏昭摇摇头道:“不能拦。”
于公于私都不能拦。
“他们自称朔北蛮人,大君在此清理门户有什么不对吗?”
“可他们不是!他们是我南梁的子弟。”
“假冒朔北之人,侵我南梁边境,掠我南梁百姓,激化朔北和南梁的战争,不该死吗?”
晏昭仰面看着那位被景瑶称作疯狼的王,他如何不知阿木尔心中的愤怒,可放任他之作为,却不仅仅是为了让他发泄愤怒。
还为了和谈。
私情归私情,南梁不能在与朔北的谈判中输一丝一毫,一丁点儿都不能让。
本就是朔北南下抢掠在先,他们不占理,倘若今日之事人所共知,南梁就输了道义。
届时和谈,朔北有附加的条件,南梁都不得不赔罪。
晏昭生来就是王土之臣民,之后才遇见萧回。
阿木尔杀了三十余人,将余下人等击溃于地,掷刀于雪中,胡乱抹了抹脸上的血,咧嘴笑道:“好了,到你们了。”
景瑶惊然,“你什么意思?”
“今夜吉日良辰,这几人倘不赶尽杀绝,你猜他们会怎么说?”
“景将军与朔北蛮人勾结,沆瀣一气,残害同袍?亦或是阿昭哥和朔北蓝眼睛的大君私相授受,叛国无疑?”
“传到朔北就是……南梁自斟自酌,自唱自和,自己人欺辱自己人,妄将罪名加诸朔北,原是早有图谋草原之心。”
阿木尔说得掷地有声,五年光阴实在算不得什么,可他在这五年间经见多了这样的事,他不是靠着瘸腿吃药的疯劲儿做了大君的。
他冷静地说:“事虽小,但一时不慎,战火纷至沓来,你我具是一场空。”
景瑶静下心来想了想,无论是他所言还是晏昭所言,都有道理。
这些人……
“景将军,我是您父亲在时的百夫长,我们才是同胞,叛国者和蛮人大君,这时候把他们俩杀了正是立功的好时机啊!”
景瑶缓步向手无寸铁的阿木尔,心中苦笑,早先做质子的时候没杀,如今杀不得了。
但她大概有点懂了什么叫“君”与“王”了。
紫微破军,有所耳闻。今时今日,她也懂了为什么晏泽芳要用私情做牢笼囚住他,兴许是喜欢着的,但实在是忌惮啊!
一个狠得下心、冷静自持、筹谋决策、风华绝代的王。
唯一不完美的地方就是装疯卖傻,兴许是真疯真傻。
可与之相对的是个坦坦荡荡爱着他,却又事事防着他,唯恐他一举一动损害南梁的忠贞之君。
景瑶深深吸了口气,故作揶揄问:“你一个人就把他们都料理了,怎么还要你阿昭哥和我的手上沾血?”
“共犯是世上最亲密的关系。”
景瑶歪了歪脑袋,她并不愚笨,相反还很聪明。
今日之事必然是要毁尸灭迹的,先前知道他们是同袍时,景瑶想的也不是就此放过他们,是带回去依照律法处置,而不是动用私刑。
但要她说,这些人该不该死,那绝对是毋庸置疑的该死。
心防这关过了,余下的也就只是背负罪责活下去,她的罪太多,不差这一桩。
“你这么说,不怕晏泽芳吃味?”
阿木尔眨了眨眼,扭头看向晏昭。
白白净净如雪中翠竹,月下沉璧一般的阿昭哥,应当是还没有造过杀孽的。
晏昭拔起插入松雪中的弯刀,刀柄上的血沾染到苍白干净的掌心上,和他手腕间绕了三匝的红绳一样刺目。
“我收回那句话。”
阿木尔无所谓地夺过晏昭手中的弯刀,为他擦干净掌心,嘟嘟囔囔说:“天上仙脚踩尘泥,手握刀柄实在不像样。你是执白玉棋掌君子剑的手,快别碰脏东西了……”
嘟嘟囔囔说完,他在晏昭一片愕然的目光中,提刀拾起罪孽。
“我与阿昭哥早就是共犯了,该他的,我来替。”
景瑶沉默以对,她没什么好反对的,插科打诨不过是故作轻松而已。
虽然有种毛骨悚然的悲哀,但,是两个人,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