泼辣刁狠
泼辣刁狠
风雪飘散在群山之巅,这里是朔北和南梁接壤的原野,算是朔北的土地。
横七竖八的尸首倒在朔北的土地上,和南梁没有任何关系。
在这儿的两位看得懂星象的都说这场雪要下很长时间,那么尸首放着,被发现也要好久之后了。
“这样就行了?”
景瑶擦拭长戟刃上血污,低眉不忍看。
她不知道这些人的身份,也没办法好好安葬,杀都杀了,提及身后事显得太过虚伪。
阿木尔将双手合拢,放在唇上佯作吹着哨笛,忽急忽绵长。
不远处有狼嗥声呼应,一只狼的叫声带动一整个原上此起彼伏的回声。
景瑶问道:“它们回应你,难道都是你家养的?”
阿木尔:“不是。这声音只是草原上一惯用来招狼的调子,狼群会被吸引过来。”
这下好了,连尸骨都不用想尽办法处置了。
暗夜中已经有一双绿色的幽光窥伺着他们,景瑶已经闻到了野兽的气味,顿生警惕,长戟划方圆。
岂料那只野兽直奔着晏昭而去,亲昵地拿头蹭着晏昭的腰间。
景瑶道:“这总是你养的了。”
“一只狗而已,没想到也跟过来了。”
景瑶无言,翻身上马凌空舞单月戟,不打算再看他指狼为狗的把戏。
“野兽不准带入北阳关,一会儿狼群就要来了,我不想在如此厌恶的夜晚中,还要再与野兽生死相搏。”
景瑶驱马远离,回望了一眼,尸横遍地,晏昭和阿木尔还站在血河中。
“你吓到景瑶了。”晏昭叹气,扔给他一方帕子擦血迹。
阿木尔让大狼先走,跨马而行,良久才道:“是你吓到她了。”
无论是冷酷的王还是无情的君子,记忆中的人都面目全非。
景瑶怎么会被鲜血吓到,是他们彼此心中升起不可名状恐怖的借口托词罢了。
阿木尔并未策马扬鞭,横刀立马等晏昭。
晏昭并未犹豫,蹬马飞驰,耳畔风雪呼啸而过时,鼻翼间却能闻到近在咫尺的血腥味。
他想他不太愿意阿木尔替他背负罪孽,这种事情应该分得明明白白才对。
那是个连斩狼刀都觉得重的人,再往上叠加些莫名的血债,会压垮本就不健硕的王。
风雪迷眼,晏昭回顾再望,失去灵魂的躯壳上已经染上霜。
他心中默然,“来找我吧,所有不甘枉死的魂灵尽管来找我,不要人替。”
风雪见证,罪孽加诸吾身。
这夜发生的事全被掩在大雪中,遍身血污,一地清净,无人再提。
久违地,阿木尔又感受到了一种梗在心头的绝望。
他不是轻易绝望的人,如今做了大君,世上更不该有人敢让他绝望。
当年布衣柴门,无可作为,他原以为永不能再与晏昭相见。
命运推着他做了朔北的王,他又见到了晏昭,他在梦中都期盼着一切都向着更好的方向前进,今夜被拉回了冷酷残忍的现实。
血与恨、仇和泪浇灌的天渊,生出翅膀的鸿雁都忧心不能飞过,他们都忘了这件事。
可即便记起了,也还是无法放弃思念。
回去后,晏昭沉默寡言在帐中躺了好几日,精神萎靡,四肢提不起来力,靠着送进来撒了粗盐的稀粥度日。
阿木尔守着他,也不肯在帐外活动了。
过了几日,华光城中没有百姓失踪的案子发生,春雪掩埋了尸骸,他们都不知道该松一口气还是提一口气。
“阿昭哥,范大善人又来了,他来求见好多次,你不在,你有恙,你不见,景瑶说这几个借口颠三倒四说了好几遍了。”
“这回不能再推辞了。”阿木尔想,这范发财真不是一般人,百折不挠。
晏昭可以不见他,以岔开了时间忙于别的食物为由,这并不无得体之处。
偏偏范大善人来了这么多次,被推拒了这么多次,仍然不厌其烦,继续求见,晏昭就不能不见了。
“真是个傲慢的公子哥,范大善人都来了这么多次了,会晤一面都不肯!”
“他初来乍到就挤走了郑大人,来了这么久,什么事都没做,就带着他那个又瘦又弱的瞎眼故交瞎晃悠,八成是个酒囊饭袋,捡了边城无战事的安乐漏子,哪有什么真本事。”
“女帝果真目光浅陋,竟然选了他来常驻北阳关,还要行与朔北通商和谈的事……”
诸如此类的言语不计其数,晏昭再不见范发财,真是惹了众怒。
今次要见,还不能见得太随性,平白让人觉得轻慢。
故而更衣束发,景瑶将军坐主位,阿木尔这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故交坐西侍。
范大善人爽朗的笑声从帐外传来,像是浑然未经历晏昭从前托词不见他的借口,先向景瑶见礼,再和晏昭寒暄。
“晏大人,久仰久仰!”
晏昭微笑以对,“大善人亦然。”
范发财继而大笑,在座之人也不好不笑。
稀里糊涂笑过之后,自然而然捧起酒杯饮酒就不显得突兀了。
范发财屡次想要拜会晏昭,总不会只是想和他打个招呼就走,晏昭已然推拒了这么多回,该他来告罪。
“大善人,在下年轻不知事,人微官小言轻,未料大善人特意相会,加之事务繁多,见谅见谅。”
晏昭摆低了姿态,拱手告罪,范发财仍是一脸笑意,其中微微有一丝窘迫。
四十岁的老人在年轻人面前局促难安,倒像是难以启齿似的。
“啊,晏大人,其实……”
“大善人有话直言。”
范发财低头,试探着开口,“晏大人丰神俊朗,又如此年轻有为,不知可有妻室?”
景瑶:“……”
来了,大善人喜欢的,送美人,散财宝。
晏昭沉吟片刻,状若为难。
“大善人是何意?”
西侍的阿木尔异口同声道:“他在天都已有妻室。”
突然插话的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范发财神色略有些恼怒,但见次座上的晏昭扬唇挑眉,强自将心中的不满压下,期期艾艾道:“这,怎么未曾听闻?”
阿木尔好不容易和晏昭破冰,赶上有人要给他送女人,岂能不掺合一脚?
遂揶揄调侃道:“何止妻室,你们晏大人家里还有一房小妾呢,妻贤妾美。只是北地苦寒,不愿美人路途奔波,唯恐玉陨香消,如此长夜漫漫,药石难解三千相思疾,哎!”
这话甫一出,范发财眼冒精光,自谦道:“商贾之家,身贱福气薄,只得一女。家中女儿二八之年,生得堪堪入眼。大人若不弃,可留在身边伺候,她自携千金供养,不需大人操心,且当作是在这苦寒之地多了个夜里侍奉的侍女如何?”
送美人,还是带了千金的美人。
景瑶正抿了一口茶,北地粗茶,茶叶梗没咽下去,她咳了好一阵,看了看阿木尔,又看了看晏昭,最终还是忍不住问道:“贵府千金难不成看上了晏大人?”
“说来也是巧事,年前小女在街上游玩,正撞见晏大人于高楼临风舞剑。据小女所说,霎时风雪兵器,恍若风神青霜之仙降谪尘寰,惊鸿翩翩,回来后就命人四处打探,又见与白帷帽公子二人同行,才知是晏大人。”
范发财苦笑,“小女自知不敢高攀,只是实在难以忘怀,做父亲的便厚颜来求大人垂怜。”
景瑶若有所思,无酒无宴,晏泽芳会临风舞剑,八成还是舞给他那相好看的。
身段飒然,并无武夫的粗勇,反而有文士的放浪不羁,怪道姑娘见了倾心。
但是啊,大庭广众之下舞剑,到底有多少人看到了?他脸都不要了?
景瑶打量的目光太刺人,晏昭正襟危坐,解释道:“近日风雪太大,碎雪遮目,看不见路途,令嫒想是少年心性,看错眼了。”
景瑶:哦,风雪很大,路上行人近绝,你们就肆无忌惮了。
范发财不死心要再试,“大人不若见一见小女,倘真是误会,也好当面说清楚,小女日夜盼望与大人见一面。”
阿木尔笑道:“晏大人,见一见也无妨的,又不是让你原地入洞房!”
晏昭摸着腰间的长剑,心说今日这酒是有些酸了的,于是浅笑回道:“可不敢,家中妻室实在泼辣刁狠,让他知晓了,恐令嫒有性命之忧。”
范发财怔然,“大人的妻室不是在天都吗?大人远放为官,无人照料后院,姬妾如何,岂不是凶多吉少?”
晏昭长叹一声,眉尖蹙起,皱眉苦脸,难以启齿一般。
“实不相瞒,家中夫人与姬妾并非公所想。夫人甚爱美妾,然绝不许再有旁人,此妾亦爱夫人,更甚于我。”
景瑶上下贝齿仅咬两腮软肉,唯恐笑出声来。
夫人甚爱美妾,妾爱夫人更甚于主君……
范发财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倒是明白为什么没听说晏大人已娶妻的事,又为什么没有拖家带口到任上了。
范发财拱手垂头,窘然道:“如此,打扰了,告退。”
他才走出营帐,帐中的景瑶双手捂嘴才没让自己的笑声震破行云。
“为了拒收美人,晏泽芳你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说谎就算了,怎么连这等不顾颜面的话都说出来了?”
景瑶拍着大腿大笑,妻妾美谈,姬妾和睦,夫人爱美妾,你这做夫君的丢人现眼到家了!”
笑完了,阿木尔和晏昭都不笑,她才犹豫问道:“该不会不是扯谎吧?”
“你哪里来的夫人和美妾?”
晏昭和阿木尔都不作声,景瑶烦道:好好好,还是你们的秘密。
她不知,阿木尔只是想起当年望星楼的桂花酒香,抽动鼻翼,感慨万分,一时忘言而已。
晏昭愣神片刻后笑道:“无媒茍合,你算不算夫人呢,猫妾也跟了旁人,不是最喜欢你了。”
“哼,水性杨花的猫妾无所谓,但我确实泼辣刁狠。”
“哪有这么说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