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军客灯

上尧下川

上尧下川

人在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之后首先会怎么做呢?

黄大有默然无言,面目狰狞咬着牙,恶狠狠瞪着晏昭。

他身戴刑枷,否则绝对是要咬死晏昭的。

“当官的拿我们的亲人性命威胁,将我等污名为盗匪,你也不是好东西!”

晏昭没说过他是个好东西。

“三日后于北阳关外处刑。尔等所犯本就是死罪,倘若依照我说的做,肯自认盗匪,尸骨曝于寒天,但念及身后事,自会有人善待你们的家人。你们若是非要死咬朔北蛮人的身份不放,假的也成不了真的,若是真相曝露,谁也讨不了便宜,好好想想!”

利弊就摆在眼前,怎么会想不明白。

黄大有颓然安静,喃喃道:“凭什么……”

晏昭转身之际,回头他双膝跪在地上,头埋在臂弯中哭泣。

哭自己时日无多了,还是在哭命途多舛,时运不济就不得知了。

“朔北蛮子因天时不利被逼南下抢掠的行径你们都可以原谅,这会儿要和他们和谈通商,那我们这些为家国出生入死,老伤病残的人,家中老幼无辜也不曾被宽宥抚慰,反而挨饿受冻遭人白眼唾弃,不得已走上了这条路子,又有什么错处!”

晏昭叹息,先前那些以他家人威胁的话半真半假,他大抵多年不曾归故乡,未见家人了。

“女帝所行政令,已命各地府衙籍官吏百姓造册,因你在军中,家中亲人每年有二两银,温饱糊口已无碍。”

黄大有擡头,两行泪从眼眶里淌下来。

“十载戍边,功成无期。清河地旱,收成不好,先头的陛下不曾善待亲眷,家中生计艰难,不得已走上了这条路。”

晏昭知道,当年秦幽二州赤地千里,民不聊生。灾祸一起,百姓要翻身起码也要三年五载,国库无银,闵帝不慈不悯,兼猜忌军中景氏,不曾抚恤戍边将士及阵亡伤残之人的亲眷。

他们那些年确实艰难。

黄大有看晏昭目露悲悯,猜他动了恻隐之心,便想着为自己再争上一争。

“我们仅仅抢过那么几次,难道比朔北蛮子还罪不容诛了?只是在灾年和旱年抢过几次!”

晏昭温声反问道:“只是吗?”

“你们亲眷生计艰难,北阳关的百姓饱受战火流离,蛮人抢掠,何况荒年灾年?”

他还是将他们与范发财划成了两路人,却不是说,他们当真毫无干系。

“家中姊妹、儿女亲人可有惨遭屈辱,受尽折磨而死?”

黄大有脸色煞白,一同被关押的其他人也是一样。

晏昭说:“我说的是什么你们心知肚明,所以不必委屈冤枉,北阳关外有更多无主的冤魂。”

三日后,着蛮人服饰的盗匪一应推出北阳关外斩首,盗匪口中说的分明是南梁话,口中叫喊着“冤枉”,却又仰天大笑。

“吾等既非蛮人也不是梁人,乃是天下无所为生的人,乱世谋生而已。不斩尽天下饥寒,我们这样的人是斩不尽的!”

“杀了我们,我们的兄弟会为我们报仇的!”

这番话总不是晏昭教给他们的,想是他自己明悟,这种说辞更容易被人们接受。

好似连盗匪都有了理所当然作恶的缘由。

晏昭下令行刑,北阳关外旗帜上飘扬着的朱红大旗,恰如摇曳不定的人心。

人群中窃窃私语,“到底有多少人,他们要找谁报仇?”

在数十万驻军的眼皮底下,一群伪装成蛮人抢掠了他们好些年的盗匪,实在令人不敢松懈。

晏昭吩咐下去道:“斩首的盗匪受不住拷打已经全部招供了,五日后平明待发,本官带兵亲去剿匪。”

军民都是头一次听说此事,连景瑶都不知道他的打算。

但看众人雀跃欢呼,也当知道,晏昭能不能收民心、立军威,靠得就是这一役。

北阳关外斩首盗匪的事才完,晏昭又为自己寻了个更大的麻烦事。

景瑶知道其中盗匪内情,忧心忡忡道:“他们毕竟不是盗匪,恐怕节外生枝,五日后,还是我跟你一起去。”

“率十万大军去吗?”晏昭戏言道:“那恐怕我这个行军司马,今后在军民心中连郑大人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了。”

景瑶:“你想怎么做?”

晏昭摇头,“你我都知道那日雪夜我们杀的是什么人,今日斩首的又是什么人,他们根本没有所谓的老窝,认真说起来,华光城才是他们的窝。所以要先诱使他们倾巢出动,再一网打尽。”

“打不尽怎么办?”

“定然是打不尽的,诚如黄大有所言,不斩饥寒,盗贼不灭,但要余下的人再不敢为非作歹。”

景瑶毕竟没有和他再去见过范发财,不知其中纠缠不清的利益,少不得晏昭再为她讲解一番。

范发财以善行做掩护实则是行贿买凶,他不死,北阳关内外不会安稳,朔北南梁和谈无望。

景瑶听过之后神情大变,想来在她父兄治下,这些事就已经开始了……

“景大帅和少将军不知此事。”晏昭给她吃了颗定心丸,“我和阿木尔留着范发财还有用处,待五日后,他可任由你处置。”

“你们想用他做什么?”

“递个话。”

晏昭没有说这话要怎么递,景瑶倒是发觉,这些时日,阿木尔不知去了何处,他二人瞒着她又有了别的行动。

暮色四合,昏时胭脂凝早春夜,晏昭避人耳目,孤身一人又去了范大善人府中。

范发财是个贪财好色之辈,没有撕破脸面前不会闹得太难看,了不得就是将晏昭暗杀于府上。

不过杀人这事儿,到底不体面,且遗患无穷。

他得看看晏昭是来做什么的,遂命人备宴奉酒,好生招待。

“大善人,昭今日前来顾不上这杯酒了。”

“哎,这是何意?”

“日前盗匪斩首,供出来不少有意思的事。”

晏昭举起宴桌上一套茶具,忽地说道:“大善人这套八瓣菱花仙子的茶具真是不错,在这北地都有这样好的茶叶茶盏。”

范发财一惯擅察言观色,当即就命人包起来送他。

晏昭连连推辞,扬唇讽笑道:“我怕我有命拿没命用。”

范发财瞳孔一缩,状若战战兢兢般,“这……这是何意……”

“哼,上回我不过是说让你不要再做那些下等营生,等南北通商何愁买卖不成?你倒是好,胆敢买凶买到我头上?将这些年你明为行善实则行贿的行径都摆了出来,若非是我将他们定为盗匪之徒,斩首示众,恐怕你这个大善人早也上了断头台了!”

范发财低眉微微擡头偷看了一眼晏昭,心中直犯嘀咕:看了他是都知道了,都知道了却具告以他,这是什么意思?

但他连一套价值区区百两的茶壶都想要,大抵本性还是贪婪的。

爱财就好,爱财才不会短命。

“草民多谢晏大人转圜,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望大人笑纳。”

范发财不过使了个颜色,就有人捧上了红绸盖着的托盘。

下人走路带风,隐隐露出托盘的一角,金光灿灿,炽人眼目。

粗略估量,应有二百两黄金之数。

晏昭有意看过去,看得眼睛都直了,而后故作镇定幽幽叹息道:“大善人心不诚啊!”

范发财心里直骂他贪婪,面上却赶忙堆着笑意道:“初见大人未曾备得厚礼,这自然是补那次的,薄礼不足挂齿。我待大人心诚日月可鉴,不知大人有何妙计保我富足晚年,还望不吝赐教,草民定然重谢。”

晏昭拢了拢衣袖,老神在在道:“大善人善心仁义,我都答应了百姓要剿除匪患,大善人不得帮我一把?”

范发财擦拭额角的冷汗,应声道:“是是是,理当如此。”

“此去北阳关外,向西北而行,有两条大道可入无人之地。死人不会说话,盗匪将窝点放在那种人迹罕至之地也不足为奇,你助本官除掉他们,本官能得华光城军民拥戴,自然就能保你无虞,奏疏返天都,女帝心悦,这华光城说不准换个更合你我心意的官来。”

晏昭指尖拈着茶盏,笃定范发财不会想死。

他一饮而尽杯中茶水,继而道:“只那两条大道可奔马而过,靠北方的那条叫上尧道,靠南的那条叫下川道,两条路交叉相会。我会命人在下川道上埋伏,你给他们递个消息,诱使他们出城,让他们从那条路上过就行。”

“大善人心思缜密,应当能做到吧?”

“这……只是诱使他们出城前去不难,只是大人大军行进,岂能不留痕迹?”

“我既然答应军民为他们除害,岂能大军行进?伏击正是要出其不意,以最少的人员伤亡拿下那些贼寇。”

范发财恭维道:“大人心思缜密,计谋高超,此举定能使北阳关军民心悦诚服。”

晏昭得意一笑,施施然起身,道:“大善人记得就行,这些个琐事总归是你惹出的麻烦,也得你亲自收尾才好。”

说罢,他从托盘上揣了两行金元宝塞进清风两袖里,笑道:“拿不走了,下回再来,有劳大善人再仔细些。”

范发财自然无有不应。

晏昭踏着月色出范府,伸手招了招院墙上的人。

“范发财一年也才赚百两金,阿昭哥你这么贪,亏得他忍住杀你之心,还好生送你出来。”

怎么会让他一人来闯龙潭虎xue,范发财可不是什么善茬。

阿木尔暗中一直注意着这座宅邸的一举一动,就是防备着范发财陡然出手。

晏昭却是不怕的。

“他的杀心是动了,可也知道,我怎么能死在他府上,聪明人啊。”

仰头正好望圆月,晏昭掐着指头算了算,惊觉今日望月十五。

是他们这些人平白玷污了万户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