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军客灯

势均力敌

势均力敌

分明是七八月草木繁盛的时节,日光暖风和煦,晏昭却乍觉寒凉,仿佛心口上坠着一块坚冰似的寒。

兴许这块冰一直都在,曾磨得稍圆润了些,让寒风一催,又成三尺之锋。

外头的景珏不是爱探听他人是非的小人,晏泽芳年二十好几岁了,放在寻常人家,孩子都会下地了,有了喜欢的人也不是件要紧的事。

至于龙阳之好断袖之癖,他看得更开。

人生一世,何必拘泥于世俗成见,温大儒无妻无子,不也流芳万古?

喜欢男子,总好过像他阿公那样,连问个曾记否的人都没有。

景珏听到帐中衣衫摩挲的丝鸣声,不假思索转身就离开他们的住处。

帐中的两人心思不在帐外,未察觉帐外有人,只顾着一较高下。

天底下至亲至疏的夫妻尚且猜不透枕边人言语的真假,晏昭自然也分辨不清阿木尔言语的真假。

但他不愿让朔北的大君如此得意,哪怕他看起来非但没有得意洋洋,还像是久困于往事沉疴中。

晏昭冰凉的手抚上他脸颊,缓缓探向的后脖颈,忽地就笑。

这么没有防备,柔软纤细的脖颈在他掌中,他要是手中藏了利刃,岂非轻而易举就能让朔北再度失去大君?

至于他说的什么……骗骗你,怎么敢如此狂妄自大!

“定下和谈那日,我虽被你搅得意乱情迷,当时只当是朔北天灾,牲畜遭殃,你不得已想将日子延后到白露,然而这么些时日过去了,我要还想不明白,岂不是太过愚笨吗?”

涉及两国的公事,晏昭自认他不曾徇私,故而无心在言语上纠缠。

“大君为你的子民着想,不愿削弱草原骑兵的力量,本就无可厚非。你我各为家国,各有所向,涉及国事,且不提你究竟能不能够骗过我,便是我当真被你骗了,也只能认输,技不如人,必不会因你我情义理所应当以为你不该如此而心生怨言。”

晏昭从来镇定自若,但显然,大君有些分不清公与私。

阿木尔笑道:“如此一来,阿昭哥,当是你让了我一回。”

晏昭挑眉承情,“那大君要如何报答我?”

“无以为报,只能来生结草衔环了。”

“哼……”晏昭眨眼,促狭道:“结草衔环怎么能够,下辈子怕不是得洗衣烧饭当牛做马。”

阿木尔心中嘚瑟,你看,他讨了便宜,也没损情意,下辈子当牛做马就当牛做马。

闹够了,该言归正传。

晏昭问:“溯沉带着布帛丝缕来贸,也是试南北通商,布帛万金,你这个大君不需回去看一看吗?待到白露,我们飞燕城中再会。”

“不用,朝格图和哈日查盖能处理好这些事,何况还有大萨满苏合在。”

“那你不想知道这封信写了什么?”

晏昭有意在他眼前抖着信封,故弄玄虚。

阿木尔低头沉思,“看你的模样,应该不是好事。”

晏昭一默,不是好事,王楚溪欲以钱货购朔北军马,而非以粮草作为和谈的交换筹码。

她太聪明,只消多了桑帛一项国库银钱进项,就能立即想到买马朔北原,削减朔北兵力。

接下来要做的恐怕就不仅仅是和谈了。

事关南梁帝王之政,晏昭不能将此事告知阿木尔,但帝王的心思,有人能猜到,说明这不是秘密。

但这仍旧是个不适合朔北大君知道的秘密。

晏昭说:“你许久未归国,虽说下属可靠,可十八部纷乱,事务繁多,难保不生乱子。而且眼看就到白露,我不希望和谈前再有什么意外变故,况且大君的仪仗也不能自我南梁北阳关而发。”

“还是回去吧。”

阿木尔又岂能不懂他的意思,要支开他罢了,磨磨唧唧的话说多了,倒显得虚情假意。

“我在飞燕城等你。”

朔北的大君入北阳关时寒衣单骑,去时越过北阳关,马踏飞燕草,径直往草原王庭的方向而去。

时日越向秋移,愈往北,秋意愈浓,他抵达金帐时,草木摇落,红叶槭树已铺了半山烟霞色。

大君归来本该接风洗尘,奈何他出走的消息本就没有传扬,再则,神情凝重的大君丝毫不像是与情郎温存回来的样子。

暂管朔北事务的朝格图叫十八部的各项事宜弄得焦头烂额,虽有大萨满协助,也是好不容易等到了王。

大萨满年纪大了,围在金帐的炉火旁,眯眼打盹,朝格图二话不说先发牢骚,冷嘲道:“既有命活着回来,您那情人必是对您手下留情了,怕是多亏了大君上回特意借王帐的兵充作狼群埋伏在西南的天坑里替南梁的人杀人。可您怎么还是这副了无生气的模样,莫不是他不要你了?”

“怎么会!”阿木尔惊愕于他怎么会这样想,又自满喟叹,“他才不会不要我。”

除了这事,还能有什么事能让不务正业的大君露出如此深沉的神情?

朝格图蹙眉问道:“那是什么事?”

“白露飞燕城和谈,怕是没办法为朔北换来粮食。”

朝格图怒道:“我就知道你和晏昭靠不住!尤其是你,堂堂的朔北大君,先前还说调我朔北的兵马帮你的晏昭除掉南梁胆敢冒充我们让我们背黑锅的那些兵痞子,南北和谈就不会有阻碍,怎么,你的昭哥哥反悔了?”

大萨满让他吵醒了,几次张口欲言,喉间仿佛有硬物堵塞一般只能发出嗬嗬声。

阿木尔给老人家倒了一杯水,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像老迈的旧风箱一样。

“朝格图,不可对大君无礼!”

朝格图低头,阿木尔无所谓,人前有礼节就行,这还比不得初遇朝格图时他骂的话难听。

“还是小孩子,大萨满不必苛责他。”

“大君,依照中原的说法,朝格图今已及冠,不是小孩子了。”

阿木尔一愣,仔细一想,确实如此,再看向朝格图的时候不禁面露满意。

娶妻了,还有可靠的老爹和勇猛的老丈人,又对大萨满苏合略有敬仰之心,身体强健,正是大好年华,挑不出毛病来。

朝格图被他看得有些发毛,仍梗着脖子问道:“和谈,怎么不成了?”

阿木尔幽幽一叹,“唉,南梁的女帝实在是个了不得的人,简直是……野心勃勃!”

“南梁吴州朱家乃是商贾第一,他家向北运来二十万丝帛,往年北地不过卖出去五万丝帛,恐怕是要十五万丝全卖给我们。”

朝格图道:“十五万丝卖给我们怎么了?十八部的贵族喜欢丝帛,他们的牛羊马成千上万,不至于买不起吧?”

“朔北的金银大量流入南梁,南梁便可以金银来购军马。”大萨满缓慢地说道:“大君将和谈定在白露后,朔北的马驹也可长成,本意以马匹换过冬的粮食,不期南梁得了钱财,今商贸已通,怕是朔北所存良马都将被他们购得。”

“那我们的香料毛皮也换了南梁的金银,不能买他们的马和粮食吗?”

“朔北逐水源而居,行商的人太少,且没有形成完整的路线和商队,南梁商贾以朱家最盛,此外的大小商人数不胜数,朔北远远不及。”

朝格图疑惑道:“我还是不懂,既然是和谈,那就是放下刀兵的意思,我们朔北犯他南梁,不就是因为要靠天吃饭?倘若只是买我们的马,朔北依然无粮可吃,依然要向有粮食的地方抢掠,岂不是还要有战乱,这怎么能叫和谈?”

阿木尔问他,“朔北与南梁军队实力相差如何?”

“南梁士卒善谋善计,我朔北儿郎善弓马骑射,还有那钦大君所创立的重骑轻骑阵法,攻城略地不在话下。”

轻骑和重骑的阵法在哪呢?说罢朝格图自己都黯然沉默了。

大萨满叹息,“齐格勒在时都未能降服南梁,虎将景瑶与郑从彦灭半数骑兵。即便这些年在大君的率领下重整骑兵,操练兵马,然朔北的强项在马上,一旦失了马匹的优势,南梁必胜,后乘胜追击,朔北亦要并入南梁国土了。”

阿木尔点头,苦笑道:“正是如此,这大约是他们那位女帝的筹谋。”

晏昭不想让他知道的应该也是此事。

他关切南梁朝堂的风云变幻,阿木尔只能从细枝末节处推断,说来这还是他从晏昭身上学来的,晏昭曾从丝帛价上窥见二州之灾,此时恰如彼时,他当也能从丝帛之上猜一猜南梁女帝之心。

她既有并吞天下的野心,又岂能在千古一遇的文武贤臣齐聚一堂时放过这个令朔北俯首称臣的好机会?

两国在战场上势均力敌,但等朔北卖了马之后就不是了。

朝格图怔然,旋即怒道:“那我们不卖给他们军马,每到冬日还去抢掠,了不起就还是像之前那样,三天打一仗。”

“那样,不仅大君继位以来的所作所为都将付诸东流,两国的子民怕是永远离不开战场了。”

“天下百姓何辜啊!”

朝格图低头,他比不上大君和大萨满,问道:“那有什么办法吗?”

阿木尔轻扣指端,说:“朱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