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帛换粮
丝帛换粮
“秦幽二州有马场,只是碍于条件限制,马种不优而无法养出好的战马,但战马之弊,南梁总有一日会去除,届时,他们就不再需要我们的马。趁他们现在还需要,我们将马卖给朱家,再从朱家手中买粮。”
“这是什么意思,南梁从朔北买了马,到我们手里的金银,还不能到南梁买粮吗?”朝格图不解道:“之前十八部的贵族也有假扮南梁的人买粮食回来的。”
“能,但不仅仅是贵族。我们要用卖马的钱,换足够供养十八部一整个寒冬的粮食,万石粮,能卖得了如此数量粮的,只有朱家。”
阿木尔思索着,吴州他只在逃命时去过一次,长明船取日月长明之意,功德彪炳。
朱家如何,他知之甚少,更不可能认得这家人,也就搭不上线。
贸贸然要买粮,恐怕不妥。
大萨满久伫立,忽问道:“若是南梁女帝勒令不准市五谷于北地,又该如何?”
“她不会行此政令的。”阿木尔自信满满道:“天下粮仓,商以籴,民以粜。除非灾年荒年开仓赈济,寻常的米粮在商与民之间流动,南北既有通商,贩粮就是禁不了的。”
“我有个师父教我,世之立法,难于法之必行。女帝的政令一出,一刀斩除殆尽,如此,她买马也成了纸上空谈。”
大萨满浑浊的双目中似有欣慰闪过,后又问道:“大君言之有理,然而,朱家非亲非故,如何肯卖粮给朔北?”
“凭朔北可解他的燃眉,那二十万丝。”
阿木尔没有十足的把握,但猜测,他们非要将丝帛卖给朔北不可。
南梁丝帛之产激增,丝价必然会下跌,然古今以来,丝帛可同财货,财货贬值,于南梁民生可不是什么好事。
阿木尔只是猜测,这二十万丝帛运到北地,约莫是吴州朱家的掌门人在动手调控南梁的“财货”。
朱家要是将二十万丝还卖给南梁,岂不是要让剩下的丝帛都砸在自己手里了?
这批丝,朔北不收,朱家就要破财,于南梁民生也不是什么好事。
朔北可以收了这批货,但不能白收。
作为交换,朱家得卖粮食给朔北。
阿木尔心中有计较,飞燕城中和谈订立盟约,依然是南梁买马,朔北买粮,倘王楚溪不肯卖给他们粮,二手准备自然是朱家。
如何与朱家搭上线倒成了问题。
大萨满为他献策,“吴州的丝既然到了华光城,大君可先探一探运丝之人的口风。”
阿木尔面露难色,目光复杂地看向大萨满。
“此人亦是我南梁为质时的故交。”
大萨满古怪一笑,“大君旧友皆非凡俗。”
关溯沉此人说来也怪,他一不姓朱,二又没什么经商的才能,朱家肯将这么一笔生意交给他,也称得上艺高人胆大。
阿木尔轻眨眼睫,想到了传闻中关大公子的身世之谜,不禁替他叹惋,心中细细琢磨这朱家是什么意思。
他愈想愈觉得,其中还有他遗漏之处……
算了……杏花会开,青杏也会压满枝头,有他阿昭哥同行,这条艰辛苦楚与命途相悖的路,他总有走完的一天。
恐怕关溯沉才真是要无可奈何地走向命运铺设的道路上。
“朝格图,白露飞燕城和谈时,你将你父亲替下来,从吴州来的商人手中买他的丝,且一定要见一见这位关溯沉,与他定下冬令买粮的约定。”
朝格图愕然,不解其意。
“定不下来怎么办?定下来要付多少钱,先定几年的?”
让他率王庭亲卫去平乱屠狼还行,生意上有来有往的事,他一无所知,大君怎么能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他?
“能不能定下来要靠你娶赤那部郡主的口才,至于剩下的,问询你父亲,定几年你可自己做主。”
朝格图只觉不妙,心中忐忑难安,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令他烦躁,随口抱怨道:“十八部贵族心高气傲,一旦得知南梁朝廷只知买马而不肯贩粮,定会心生不满,届时和谈必会横生波折。”
阿木尔独断专横道:“嗯,让他们尽管不满,朔北政事大君说了算。我是大君,我说了算,你要是能做大君,你说了也算。”
大萨满唇下的胡须颤抖,沟壑纵深的脸上满是遗憾,遗憾于智勇双全的狼王失去雄心,懵懂的朝格图还不解其意。
与此同时,南梁华光城,关大公子果真眉头紧锁,发愁他的十五万匹丝。
其余五万匹丝自繁城下船之后北上,沿路放到朱家在北的商铺中,堪堪消耗五万匹,再多了,商铺管事的不敢要。
朱五公子如此信任他,他不好再将十五万丝再带回吴州。从抵达华光城算起,已经过去五个月了,他沿街叫卖,问询往朔北而去的客商,卖出去不到两万匹。
来往的客商劝告这不知事的年轻人,说:“朔北蛮子喜欢华奢绮丽的锦缎光不错,可朔北除了那些十八部的贵族能买得起,其余人根本就没有钱,锦缎反不如茶叶卖得好。你还是再往南边走一走,贱卖换了钱好归家!”
不事农桑,不知天下民生,可这桑蚕本是为民生而为的,关清追本溯源,思来想去还是想去找晏昭问个明白。
殊不知晏昭也是焦头烂额,彻夜不眠地在想办法。
关清才进帐中,初秋的时节,就燃起了炉火,桌案上浓茶都不冒热气,见晏昭眼底乌青色,关清都不好意思再拿卖不出去锦缎这种小事来烦他了。
“泽芳兄你多久没睡了,在发愁什么,萧吟别去哪了?”
晏昭擡眸,泛着红血丝的黯淡眼眶乍然有了亮光,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
“溯沉,你来得正好,有一事要请你帮忙。”
关清难得见到一向稳重的晏昭如此惶然,正色道:“但凡我能帮得上,不遗余力。”
“吴州的丝还没卖出去吧?不卖给南梁了,卖给朔北。”
关清愕然震惊,晏昭并非无的放矢之人,他有他的缘由,可世事总不会总如他所愿。
“朔北如何买得起?
“是南梁买得起。”晏昭手中拿着簿子,目光腥红。
“这是天都户部尚书裴谦命人抄录的国库进出钱款。南梁止戈不过五六载,无天灾,仓粮禀实,足三年制粮,国库存了些银两,从朔北买马之后,所剩无几。”
一国之财币本该是机密,晏昭就这么让关清看了,关清堪堪明白他的意思。
两国和谈,南梁买马的事不是机密,关清问道:“买匹马用得了多少银子?”
“良马一匹,价比四十匹绢丝。”
万马之数,难怪买不起!
关清心中腹诽,面上不显,脑海里转了几回,终于想明白了晏昭的意思。
“你是说朝廷要用丝帛换马?”关清沉思道:“这倒不是不行。可因着你那个植桑屋舍道旁,织机入万户的策略,丝帛产量是上来了,但倘是在南梁内部贩卖,价格可是要跌不少的,贬值的丝帛换战马,恐怕朔北不依啊!”
晏昭泛青的脸色摇头,“不是丝帛换马。”
他颤着嗓音道:“如今我们的女帝,和辅佐我们女帝的谋臣,都不是这么简单的人。”
“怎么说?”
“几十万的绢丝卖不出去,砸在丝绸商人手中,必会致使丝帛降价贱卖,此时能吞下这些丝的,唯有朝廷;商人贱卖丝帛,事桑蚕的百姓自然劳而无所得,来年道旁桑苗恐怕就会枯落,织机沦为烧火柴;而后丝帛产量骤减,丝价骤涨,朝廷再放出手中贱买收来的丝帛,国库丰盈。”
关清怔然道:“那这也太欺负人了……”
商人的钱充盈国库,百姓事桑蚕徒劳而无功。十年树木,一夕成废柴,那晏昭所做的不就成了笑话吗?
“泽芳兄,那原来按照你的设想,百姓不辍农耕,闲时种桑养蚕,多出来的这几十万匹布可有去处?”
晏昭饮了一口苦涩的茶水,掌心蒙住眼睛,手肘支在桌案上,像是无颜见人。
“我原以为桑蚕是为生民计,南梁百姓五十岁可以衣帛,遍身罗绮,不受寒冬苦楚。而除了朔北,西北还有不与南梁国土接壤的国度,倘能打通这条路,百万丝帛也有去处,国库丰盈不过时日长短……”
越说越苦涩了,关清大抵明白他为何彻夜难眠了。
“女帝陛下的野心固然因权势与日俱增,但如此阴诡的夺天下财以盈国库的法子,一定不是她想出来的。”
晏昭咬牙切齿,“是郑从彦!”
关清不欲掺合朝堂之上的争斗,奈何郑从彦之名确实响亮。
晏昭要借丝绸这一进项富国安民,三年桑木始成;女帝猜忌,加之他在天都之事已了,他来了北阳关,与朔北订盟,欲打通朔北通商这条路,再徐徐图之;待到诸事皆毕,不起兵祸,丝绸远销,二十年内,南梁便可再现荣光……
可惜,他到了北阳关,换郑从彦回天都,碰上了野心勃勃的王楚溪,他的筹谋拦腰折断。
晏昭为民生安乐,与朔北相安共利,郑从彦之谋,灭朔北一劳永逸,以图雄霸天下。
于百姓而言,自然是晏昭这样温和的手段更好,然而,于一国之庞然大物而言,无名之民贱如蝼蚁,命如草芥。
郑从彦所为,也无可厚非。
关清叹息,咕哝道:这等智多近妖似的人有一个就好,太多了就会像这样,互为阻碍。
他问道:“还有十三万丝,你想用来做什么?”
“卖给朔北。”晏昭道:“让朔北自愿用卖马的银子买下这十三万丝。”
“强买强卖已是不易,还怎么让他们‘自愿’呢?”
“朱家的长明船也做漕运使用,椋河上冻之前,运万石粮。”晏昭似有犹豫,他觉得好友关溯沉踩进了一个圈套里,一个与他逍遥自在相悖的、送他扶摇直上九重天的圈套,故而他迟疑要不要开口。
关清不知道他顾虑什么,不合时宜地想到朱五公子朱仰月,他们都是厉害的人,走一步算十步,总不是无缘无故让他到北地卖丝绸的。
“我这就给朱五公子修书一封,请他差人运粮。”
关清双手拢袖喟叹道:“事若是成了,史书歌功颂德多少会添我一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