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龙腾渊
潜龙腾渊
蓝色飞燕草开遍山丘,林间的阔叶正卷着叶泛青黄,黑鹫盘桓在万丈高空。
落日时分,原野上浮起青蒙蒙的薄雾,赤红疏冷的金光穿透风中摇曳的燕草。
原野上淹没马腿的草浪,一百五十里路途,飞燕城和北阳关。
朔北王旗随风招摇,夕阳照在那金色花纹上,宛若顶冰花陡然刺破冷冽的碧空一般。
大君亲卫开道,两侧弓弩手警备,警惕四方。
阿木尔勒着马缰绳,擡手远望山岚,闲闲道:“如此大张旗鼓还说不招贼惦记。”
朝格图苦笑,怕的不是贼惦记。
飞燕城中订盟,草原十八部族很多人反对,皆言南梁人常背信弃义,狡诈善变,定然不会遵从盟约。
大君自己都知道飞燕城之行未必如愿,十八部对他只身犯险的行径只是略有微词,但若是大君割让了朔北的利益,却没换来任何好处,他这个大君之位可就没那么稳当了。
朝格图忧心忡忡地凝望前方优哉游哉的大君,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他的右腿上,那条腿正僵硬地打颤。
马靴踩在马镫上,轻夹紧马腹,马术好的人腿部的力量必然不差,谁敢相信他们草原的大君是个跛子呢?
死要面子的大君还转着马鞭,哼着不知名的小调,仰头挡着晃眼的日光,蹙眉轻啧,瞧着得意畅快得很。
“大君,天仙子您断了有多少时日了?”朝格图低声问他。
“嗯?”阿木尔迟钝地反应了一下,大约算了算日子,不确定说道:“大半年?”
朝格图缓缓吐出一口气,“大萨满说天仙子毒性不小,还怕你成瘾后疯疯癫癫的,停了就好。”
“那时候要征战,十八部分散,草原太大,要奔袭千里,三五日都下不了马,况且打天下哪是容易得事,不得已用了天仙子。”阿木尔笑道:“我这不也没疯,如今还把天仙子断了。”
朝格图想也是,今时不比往日,大君帐下养的又不是吃干饭的,何须他次次只身犯险。
“大萨满让你问的?”阿木尔戏谑回望,“怎么着,你听他的?”
“来时大萨满叮嘱过,大君断了药,恐腿脚不便。他让您少动武,以免被人看出来,笑话我们朔北。”朝格图不雅观地翻了个白眼。
“还听谁的,谁为朔北好,我就听谁的……”
大君策马扬鞭,不知道是去追逐天空自由的鹰隼还是飞燕草丛中短命的粉蝶,也不知道听没听到。
晏昭那边如约抵达飞燕城,相较于朔北大君带来的金帐亲卫,南梁使臣可以说是轻装简行,还带了一位南方来的商人。
“不像两国和谈,倒像是大客商之间谈生意,谈得拢交钱交货,谈不拢各回各家。”
这是关清戏说的,他知道晏昭和阿木尔举足轻重的地位,依然觉得这飞燕城的气氛还不如他见过朱五公子谈生意时的剑拔弩张。
晏昭深以为关清大智若愚,家事国事说到底还是做生意,熙熙攘攘无非一个利字。
关大公子出去这些年,没学多少真本事,却磨了一副好心性。
他幼承关彻庭训,长而从晋开阳市井之流,然而,晋开阳曾有着不输于他阿公的才名,关清也没学到什么本事,出走吴州这些年,光是活着都殚精竭虑了,生意经学得一塌糊涂。
竟有几分宠辱不惊、大智若愚的风寒在身上。
晏昭趁机探他的口风,“朔北和谈这事你跟我来了,朱家也上了船,怕是要惹女帝不痛快,你待如何?”
关清一拍脑袋懊恼地说:“早知道年前该让朱仰月换个人北上的,我蹚什么浑水,平白惹麻烦!”
晏昭一笑,“潜龙遇水,化雨腾渊。商人逐利是本性,你这个麻烦兴许有更大的机遇。”
关清眸光闪烁,并非不懂,仍良久才道:“我还是觉得天都之外的别处好,那地方太危险。”
他那个没敢认的亲爹亲娘,一个死在箭矢下,一个困在天都,父亲和兄弟被逼远走,年少亲友几次遇险,波滚云谲,风起云涌。
才不是什么好地方。
比不上吴州人侬花浓,流水潺潺,胜不过幽州黄沙,古道阳关。
晏昭远望兵马车骑,玄青色旗帜在风中飘扬,乐声开道。
他到朔北的地盘来,是客,然南梁贵客也当不起大君亲迎。
朝格图稳重老成,迎他三里之外,将人送去见大君,回头看了眼跟在晏昭身后的关清,好奇之下多看了两眼。
关清不惧这腰坠长刀的蛮子,不闪不避地看回去。
朝格图苦恼心想,大君鲜少提及他在南梁为质的时日,这个叫关清的人是大君的故友,但他又不认得,这该怎么搭话?
“你就是朝格图?”
时令未入冬,可北地苦寒,马背上风尘大,说话的青年仍是一身利落的短打,夹棉的斜衣袄子略显臃肿,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温和得像初冬的暖阳。
朝格图不是很喜欢这样的人,尤其是这样的人是他们大君的朋友,总让他想到大君在南梁的好时光,而朔北子民在原野上与冷铁霜寒斗争留下的血与泪。
他的妻子阿丽玛是赤那部首领的女儿,朝格图敬佩朔北的战士,故而在看到关清的模样时,又想起大君的背叛,心中油然生出愤怒来。
可他是来和谈的,他得和关清好好谈。
“关掌柜,我是大君帐下亲卫朝格图。”
吴州朱家的店,叫得上号的才能让人喊一声“掌柜的”。关清头一次被人叫掌柜的,心花怒放,登时攀上朝格图的肩膀,哥俩好似的说:“他们大人物谈他们的,我这儿有笔买卖,你做不做?”
朝格图一笑,大君的真知灼见,南梁果然是要卖丝绸给他们朔北。
“我这儿也有笔生意要和关掌柜做。”
关清这边大约知道晏昭和萧吟别原打算的什么,又让晏昭点破运粮,哪里不知道朔北要买什么。
两边人都心知肚明的和谈,都是各持所需,各得其利,倒显得他们来了飞燕城是大费周章的故作名堂。
朝格图和关清相视一眼,一齐客套笑道:“请!”
席间阿木尔坐北朝南,晏昭东向坐,推杯换盏,言笑晏晏,史官提笔而记。
大君自视甚高,先出口道:“闻女帝有意我朔北的战马,我朔北也欲结两国之好,不知南梁拿何物交换?”
晏昭答复,“两国之好岂因区区马匹,实乃吾皇敬佩大君骁勇,又感妄动兵刃伤及天和,怜朔北之民,不忍北地百姓再遭兵燹之苦,故而才有两国友好互市。买战马乃是生意,生意成与不成,仁义不失,两国亲如一家,情义如故。”
阿木尔愣了一愣,偷瞄了眼奋笔疾书的史官,低头品茶掩饰尴尬。
做学问他一向不行,饶舌更是不擅长,本想先声夺人,忘了这是南梁使臣晏泽芳,不是他阿昭哥,不会让着他。
他想了想,回道:“南北亲如一家,女帝不愿动刀兵,仍有意买我朔北的战马,不知是何故?愿购之以何金?来年可还要买?”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宁未雨而绸缪,不可临渴而掘井。南梁匹马不过十两银,朔北便一马十两银如何?”
“据我所知,南梁的粗马的行情二十两才只得一匹老马了,那精壮挽马都须得四十两银。我朔北的马儿,食粗饲而抗苦寒,秋肥冬瘦,精悍而烈,是一等一的战马,一匹十五两金。”
“七两金。”
阿木尔:“不行,十两,再少就不卖了,左右生意不成,仁义还在,不影响两国友好。”
晏昭故作沉痛状,向提笔的史官点头。
大君与使臣该谈的谈好了,落到纸笔之上,就成了飞燕城之盟约,朔北与南梁以华光城和飞燕城为边防城池,驻军屯戍,各自约定移民实边,互通有无,亲如手足。
另一张是契约,朔北接连三年供给五万军马给南梁,匹马十两金。
后关清入席,和大君帐下的朝格图谈卖丝和卖粮,那就是生意人之间的事了。
女帝买马强军强兵成与不成明面上都于两国关系无碍,他们卖丝卖粮更不会影响。
只是白露果真不是好时节,一夜北风起,飞燕草凋敝,霜一打,更是一副凄凉萧瑟景,大君和使臣并肩看露草成霜花,山中黄叶飞舞黄金雪。
没见过几个春,却并肩看了几场大雪。
阿木尔自觉吃亏,酸溜溜道:“卖马得的钱,近三成拿来买你们的丝绢,余下的才能买你们的粮,怎么辛辛苦苦养的马给了你们,赚来的钱还还给了你们呢?”
“还得多谢大君相让,否则这马南梁买不到,丝绢南梁也卖不出去,辛苦了多半年的桑农织工劳务所得,伤百姓之心。”
晏昭承他的情,但也知道,朔北没有吃亏,起码再碰上寒冬,族人不至于饿死。
至于阿木尔这酸涩的语气,未见得是因为这件事。
“关清是个仁义宽厚的人,倘若来日朔北与南梁……”
他指尖碾着一片燕草瓣,到底没有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