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门紧闭
生门紧闭
王楚溪的话语在齐行之看来不过是狡辩之词,吴州朱姓,确实在她的手笔下没落了。
“陛下,您是忧心朱家钱财太多,还是忧心关清在吴州待了五年?”
王楚溪神色微沉,恰好窗边老猫迟缓跳下了窗台。女帝玄色衣袍摆委顿于地,她弯腰从地上抱起老黄猫,夕阳余晖照见眉眼,柔和如春江碧水,言语却似刀锋。
“温太师选楚清,关彻选楚清,您也选楚清吗?”
“我比他差在了哪里?他为男子,他流着姓萧的血,可他身上的另一半血也和姓萧的有仇,怎么你们都选他,不肯选我呢?”
王楚溪摸着老黄猫驳杂的毛发,诉苦一般道:“少时在闺中,读商训君戒,到头来上位之人一道旨意,孤就得嫁给萧旭那个蠢货,困在深宫中和一群人争宠爱,可孤不比他差,不比这天下的男子差。是孤助楚家洗清冤屈,还是孤信任景家景瑶,夺回了秦幽二州失地。”
齐行之叹息道:“天下男儿固不如也。”关清也不如。
是他们这些老不死的,小瞧了变数,更小瞧了王楚溪。
“齐先生能掐会算,不若算一算孤的命数如何。”
齐行之不必算,他已然算过太多次了。
“陛下虽有九五命格,实为窃命之人,不得长寿。”
王楚溪一时间竟有些动摇,神鬼莫测,他到底是算出来的还是有人告诉他的?
齐行之看穿了她的惊疑,“人活到一定岁数,不敢说尽知天命,或多或少半知世事,而老朽救不了您。”
“什么叫窃命之人?”王楚溪不怎么认可这种说法。
“就因着萧旭死前的忌惮,唯恐我摄政不肯归还政权,他给我下了毒,我就得认这个命死在这时候,给楚清腾地方吗?”
“并非如此。”齐行之道:“为君之道,必先存百姓。若安天下必先正其身,未有身正而影曲,上治而下乱者。陛下驱晏昭,逐裴谦、卢寂,设金匮传反诗,以小人之谋夺朱家财货,已是为君大忌;更别提意图动兵戈,与朔北再起战事,野心勃勃觊觎草原之地。”
“所为非长寿君主之相。”
齐行之疲惫地双目中流出浊泪,先闵帝不过而立之年早早折亡,其手段狠辣,不留情面,也可窥一斑
“陛下的毒来望星楼问错了地方,去问医家才对。”
王楚溪噗嗤笑出了声,她富有天下,如何不曾问过医家,若非走投无路,怎会来望星楼。
可见绝路不会因为怀揣希望的侥幸心理就会变成生路。
伺候齐行之的太监春喜就在门口,旁听着两位交谈,倘若出此门中,这里的任一句话泄露出去都足以令南梁动荡。
偏这春喜好似不惧死一样,守着齐监正,盏茶的功夫,约莫茶凉了,立即奉上热茶,火炉不旺了,立马添炭。
王楚溪进来两炷香的功夫,单衣已然有些出汗。
此时楼阁寂然,闻风声扫落叶,她心中明白,这位尽知天命的老道士,行将就木,时日无多了。
“齐先生可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孤会尽吾所能。”
“这个小太监跟了我有十多年了,让他留在望星楼,自养自足。”
“好。”
“朱家并无不臣之心,陛下放他家一条生路。”
“朱家的生路不必孤来给。”
天都的永安长公主,北阳关的楚清,来日都会给朱家生路。
……
王楚溪走出望星楼,老树根裸露在地面,仿若剖开血肉的筋络骨骼,寒鸦栖复惊,扑腾着翅膀飞向东南。
一阵西北风吹来,忽觉遍体生寒。
老猫依偎在齐行之脚边,慢慢又睡着了。
齐行之的精气神反而忽地好了许多,起身披着外衫出了房门。
春喜忧心道:“外头风大,改日再出门吧。”
“我这样的老骨头早没有改日了,趁今天还能动,去看看赤日明月。”
黄昏时分,望月日,月出东渊,西方仍有烟霞色。
春喜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齐监正一生也就收了一位弟子而已,临到此时,除了他,也不做他想。
“朔北的大君如今应当过得不错,您要等他来吗?”
“不,不让他来。”齐行之道:“他与晏昭两个小辈,倘再回来天都,生门紧闭,惟余绝路。”
春喜从来信齐行之算出来的命,他说萧回紫薇入命宫,他果真做了朔北的大君;说晏昭有登阁之才,果然如此;说关清会是君主,眼看着也差不离。
那他说晏昭和阿木尔惟余绝路,就绝不是无的放矢。
“阿木尔大君不提,他不一定会来,倘是您……之后,晏公子定是要回来的,可需要我拦一拦?”
齐行之迟疑了一会儿,苦笑着摇头。
命数这种东西要是能被拦下,就不配称作命。
“什么命都是自己选的,拦不住。”
春喜自然知道这个理儿。
然而不能释怀罢了。
他与质子殿下少时相识,为他忘了故土的仇恨,还肯为他逃离身受数十刀锋。年少时不自意何情分,临到他恍然所觉时,已然陌路。
与之同路的人自始至终同路,不曾殊途。
倒也没什么不忿,只是想这二人吃尽了苦头,老天爷手掌密不透风,指头缝里也该漏下来几道命运的缺口。
春喜是这样想的,但眼见着风烛残年的齐监正,却也奢望他们再来见他一面。
千里迢迢啊,怎能说见到就见到呢?
听从齐行之的心愿,王楚溪下令释放朱家罪责稍轻的人,命贾适严查真相,而宫中焚烧的宫殿也不再修筑宫室。
人皆道女帝不肯劳民伤财修筑宫殿,仁善爱民。
同时,齐监正病重的消息天都朝堂人尽皆知。
裴谦和卢寂不在天都,便无人再向北阳关传送天都的消息,王楚溪可是巴不得北地来人。
她当着景珏的面伤春悲秋道:“温太师故去近十载,去时身边无一亲眷,晏爱卿就不在身边,齐监正这儿更是茕茕孤苦,孑然一人,唉!”
“末将与泽芳、溯沉都与齐监正有师徒之情,陛下可诏他们归都,见监正最后一面。”
“珏弟若不嫌繁累,请你修书一封给瑶瑶,告知天都事宜,归与不归,由他们自己决断。”
景珏听命,迟疑地开口问道:“楚清归天都,陛下有何打算?”
“没什么打算,不然,给他正名,为他封王,请长公主出府?”
王楚溪似笑非笑,“珏弟把孤当成什么人了,他是孤在这世上血脉相连的亲人,恰如你与瑶瑶一般,孤不至于心狠手辣到要他的性命。”
景珏心下稍安,当即修书给北地。
天都养的雪衣飞奴飞不到那样寒冷北地,驿站快马加鞭送到北地时,还是迎来了落雪。
天地洁白,万物始霜。
虽有瑞雪兆丰年之说,但北地大雪一向不是什么祥瑞之兆。
景瑶展信,便知这不是写给她的。
一出帐,单月戟上凝一层霜,她疾步到晏昭帐中与他商议此事,却见那朔北的大君像在自家一样正于红泥火炉上醅酒煮茶。
闻着还是塞上白和武陵春,景瑶顾不得信上的伤心事,反而有所感。
……呃,大君这个德行,丝毫没有身在他营的觉悟,朔北搞不好真的不堪一击。
“景将军正好,帮忙想个办法。”
“什么办法?”
“南北通商三年,诸多事宜步入正轨,也该放我阿昭哥走了罢。”
景瑶几乎要冷笑出声,大君未尽职责,他还有脸来拐南梁的肱骨之臣?
晏昭轻呵道:“不可胡言!”
虽是呵斥,但言语间却不是那个意思,反有几分溺爱,毕竟这个阿木尔和三年前那个阴鸷沉稳的大君真是判若两人。
景瑶却不得不打破他们恣意妄想的来日。
“齐监正已如风中之烛,天都来信,恐越不过冬日了。”景瑶将信递给晏昭,说:“我二哥的来信,陛下赦免朱家罪过,有意为关清正名,他身份有异,这一趟,于情于理,得回去。”
晏昭垂眸看信,良久才道:“着人备马,关清得回去,齐监正是阿公好友,于我亦有半师之恩,我也得回去。”
景瑶:“那我也……”
阿木尔打断她,“你不能走,北阳关须得你压阵,我去天都。”
晏昭皱眉怒道:“那是南梁都城,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那是我师父。”
晏昭怔了怔,低声道:“是萧回萧吟别的师父,不是大君阿木尔的师父。”
阿木尔默然,久之后开口道:“我会藏好身份,不会让人发现。”
“天都不似北阳关,到处都是眼睛,女帝也绝非蠢人,怎会看不穿你的身份?”
“就算看穿身份,她也不会将我怎么样。”
阿木尔成竹在胸,“南北和洽来之不易,盟约在先,谁先动手,必为百姓唾弃。何况,朔北已有朝格图,杀了我这个大君对她也没有好处。”
“一路南下艰险,就你与关清两个人我不放心。”
闻言景瑶也劝道:“陛下应当也想不出朔北大君是个疯癫的狂士,当真敢直入天都,让他陪你们去吧。”
晏昭无奈答应,与他约法三章,无论何时何地事出何缘由,都要以他自己为先,决不可暴露身份。
阿木尔乐呵呵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