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军客灯

凌霜泼天

凌霜泼天

大雪单骑下江南,江南正逢秋,大风从北方吹来,萧萧一夜黄金雪,三人三骑南下才记起秋景的模样。

北地春秋罕见,草木昨夕摇落,今朝枯木覆白,雪压枝头低。

江南春沿着栖凰河岸有十里的绝艳丽海棠枝,秋日有螃蟹肥嘟嘟,漫山黄叶飞。

南风在记忆中久远到像是一曲梦中婉扬的歌。

他们快马加鞭,直奔天都而去。

城门口玄武卫早早在此接应,玄武卫统领景珏亲迎,三个人。

他瞧着那白衫斗笠坠弯刀的人跟在晏昭身后,本想让他下马验明正身的,却听晏泽芳道:“你在北阳关见过的萧吟别,一路护送我们南下。”

跛脚的护卫,他心间闪过一点灵犀,但又觉得不会如此。晏昭是忠义之士,更不会胡乱胆大妄为,也就放行了。

至于萧吟别何许人也,他确实不知。

“晏大人、楚公子,陛下说二位归来不必入宫觐见,径去望星楼,兴许能见得着齐监正最后一面。”

来时走了多半个月,齐行之自女帝探望之后身体每况愈下,他自知天年将至,生死听凭造化,奈何女帝不允,寻来千年老参雪莲吊着他一条命。

晏昭和萧吟别登时翻身上马,顾不得许多,策马扬尘直奔望星楼而去。

留下的关清不及他们动作快,自觉齐监正并非是他至关重要之人,反而疑惑于景珏的称呼。

“楚公子?景二啊,小爷我什么时候成了楚公子?”

景珏道:“陛下为你正名,确为楚驸马与长公主之子,还要封赏你。”

关清大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尖,姓什么倒不是什么大事。

便宜爹关彻都没让他入族谱,姓关姓楚亦或是姓萧,他都是关清。

景珏与他平辈,该称他为“溯沉”。

他无所谓做关清还是楚清,却不能舍弃掉他的名与字,名清,字溯沉。

但显然,景珏没有懂他的意思,只当他不愿认祖归宗。

关清无趣地看了他一眼,鲜衣纵马,桀骜骄矜的少年在天都这座囚笼里变了模样。

寒意从他心头升腾,他有些害怕自己也变成这样,挥挥衣袖,攀着马鞍上马,追上晏昭他们。

望星楼无重兵把守,只有老太医带着药仆熬药煎药。

楼中弥漫着清苦的药香和腐朽的老人味,院中梧桐树上栖着寒鸦白鸽,寒鸦聒噪地叫得人心烦,在见到生人后扑扇着翅膀飞走了。

心有所觉,春喜拉开门扉,正与来人打了照面。

风尘仆仆的晏昭还未解下轻裘,另一人掀开帷帽,对春喜道:“我们回来了。”

春喜睁大了眼睛,眼中似有热泪淌下,但齐监正已气息奄奄,他也顾不上伤春悲秋。

“师父!我回来了。”

齐监正浑浊的双眼清明一瞬,看了看晏昭和他,转而目光又黯淡下去,缓缓闭上了眼。

春喜伏地叩首,晏昭撩起衣摆,也跪了下来。

风声穿过窗棂,户枢嘎吱作响,寒鸦不再鸣叫。

关清堪堪赶来,才到门口,听到隐忍的泣声后一愣,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老太医和药仆熄灭炉底的火焰,释怀叹息,“哎,好歹不算太晚,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就不算晚吗?

春喜没有只顾着哭,从袖中取了一封信来,“监正大人与温大儒的绝笔,给殿下和晏公子的信,本以为你们来了,能听他亲口告诉你们……”

“信中不足为外人道,你们在此间看完就销毁掉。”

萧吟别展信,和晏昭一起看。

“二徒归来,当见此信。

女帝王楚溪非仁君,且已然命不久矣;郑从彦心思刻毒,切不可让其重归北阳关,否则天下无宁日;关清心向隐逸,但或久困樊笼。

……

另有夜观天象,你二人似是生门紧闭。

然,上言也不可尽信。吾等数十载忙忙碌碌,忘却所为何来,劳形苦形。

惟愿二徒平平安安。”

信中两种笔迹,尽言数十年部署,难掩忧心。

晏昭还想着是春喜说错了,阿公已经离世好些年了,哪里会给他留书信。

原来,真的有书信。

齐行之言辞恳切,阿公略有悲戚,两位长者都盼着他们平平安安的。有长者赐福,便是再难再艰险的路都不惧。

春喜打断他们,“监正离世,女帝必会亲临,殿下还是避一避为好。”

“无碍,师父病重给她将阿昭哥和关清引来天都,师父逝世对她而言已经没有用处了。她忙着封赏关清,未必会来师父的葬礼上。”

话音还没落,陛下的圣旨就到了望星楼。

无非是齐行之死后的哀荣无限,彰显帝王仁德。

宣读旨意的太监看了眼关清,好心叮嘱他,“小公子该回去见一见您母亲。”

关清定定站在门口,茫茫然,擡头看到了深蓝幽静的天空,又好似看到了惨遭盘剥的命运。

此事一言蔽之,永安长公主时隔多年出府,天都多了位金尊玉贵的小王爷。

齐监正的葬礼反而办得质朴无华。

天都暗潮涌动,萧吟别坐观南梁都城的波诡云谲,却不知他的朔北成了一团糟。

“朝格图,你是大君亲信,大君到底去了哪里?”

朝格图架起长刀守卫在大君金帐,即便呵责之人是他老丈人也不例外。

或者可以说,这次的变故就是以查干巴日所率的赤那部为首的动乱。

朝格图碍于妻子阿丽玛的面子,不好对查干巴日下手。

十八部的首领齐齐聚集要找大君,这事本来就有些反常。

朝格图想了想,收刀归鞘,绽着笑颜道:“阿爸,大君自有他的事要处理,阿丽玛还说想您了呢,您带了这么多叔伯前来,更像是来造大君的反呢!”

查干巴日冷哼一声看向自己的女婿,“大君近来是不是疯了,和南梁通商就算了,还纵容草原贵族手下的奴隶南下归入南梁。奴隶们都走了,活谁干?”

“旁人不知道,阿爸您还不知道吗?大君换来的粮食依然不足以让朔北全部都吃得饱饱的,奴隶也要从自己口中抠出来给他一口吃的,大君将奴隶赶走,也是为了让族人们吃饱饭啊!”

“胡扯!”查干巴日怒道:“奴隶也是我们的口粮,战场上,他们还可以冲锋在最前,大君一意孤行,实是在降低朔北的战力,他表面上通商互市,该不会是想向南梁投降吧?”

朝格图:“您说话客气些,我阿爸乞源部的族长都在南梁的北阳关管通商事宜,大君所为,起码给朔北的族人带来了实打实的好处。”

说罢,他召集大君的亲卫胁迫道:“几位族长先行回去,等大君归来,朝格图如实禀告,待大君定夺。”

查干巴日愤然离去。

朝格图心中早就咒骂了阿木尔一百遍,但谁知道他去哪里了。他整日在南梁的地盘上混着,这可怎么兜得住!

他烦躁地回去,想和妻子诉苦,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又苦恼地转身,骑马向北而去。

草原的东方,极北边缘就是天圣山所在。

神神叨叨的大君在南梁的地盘上,他每次去一趟,都会被问到,“天圣山脚下的杏树怎么样了?”

朝格图并不理解,但每当他答“抽芽了”“长枝了”“开花了”,大君都很高兴,但凡有“掉叶子了”“发黄了”之类的说法,大君总是忧心到恨不能亲自回去照看他的杏树。

涨了记性,朝格图每次去北阳关见父亲,顺便见大君之前,都要到天圣山脚下看看那棵杏树。

他驾马来到天圣山脚下,遥遥一望就有种不祥之感。

冬日草木凋零染霜没什么问题,但那棵小杏树的枝干很遒劲,像是一片冰天雪地里伸展姿态的仙子,一看就很蓬勃,

然而这次他根本没有望见,走近时才看到。

冰雪缝隙中长出的矮树掉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干内干枯衰微,已然是一棵枯死的树了。

大君让他多来关照关照这棵树,不等他来,树枯萎了。

果子没有长出来,杏树枯死了。

他心脏好似被捏住一般,强自按下胸腔的不安忐忑,立马转道南下。

得找到大君,将草原发生的事告诉他。

冷风中,朝格图驭马向南。

而在北阳关督管通商事宜的他父亲哈日查盖,近日收了一批茶叶,恰逢年关,他打算亲自运回朔北。

朔风冷冽,大雪封路。

路上走起来很是艰难,五步之外就看不清楚人影了。

风雪中忽有一行人,手持利器,借着风雪掩盖身形。

是南北商路上的强盗,下手狠厉,直接抹了脖子。

“朔北蛮子哪里配得上这么好的茶叶,抢了他们的货值好多钱呢!”

兴许是太冷,血水淌在地上不多时就结了冰,哈日查盖甚至没有听到这句话。

冷冽的风卷起地上的尘与雪,一霎时,天空黯淡下来。

拉货的马车辙很深,而强盗和贼匪的脚印消失得无踪影,而那批茶叶所值千两白银而已。

……

朝格图还在连夜奔袭千里往飞燕城而去,依稀间听到雪月夜灰狼的嗥叫声,心慌意乱的。

冰雪样中忽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朝格图揉了揉冻僵的鼻子,唯恐是闻错了,但在雪色映照下,那抹如寒潭一样深黑的血色如此清晰。

他眯眼下马,缓缓靠近十余人的尸首,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被血污沾染的蓝色锦帽和雪白貂裘。

“怎么……怎么会这样?”

朝格图扯着冻得僵硬的手靠近地上的尸首,才发现哈日查盖眼睫上都落满了雪,身体已经僵硬了。

死去很久的人伤口里的血变成污黑色。

朝格图像是喉咙间堵了什么东西一样,努力嘶吼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车辙印在这里又向南而去。

他道:“不能放过……要报仇、要报仇!”

一夜之间,生死调转,恩仇颠倒,来之不易的和平假象消失了。

刹那间,凌霜泼天,野火浇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