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问长生
不问长生
冬月二十四日,天都,明堂。
殿中烧着地龙,殿外飘扬的雪花簌簌,着常服的女帝站立窗前,有眼色的宫人上前为她推开窗户,便于女帝巡视她的大好河山。
河山千万贵重,十年前谁也不敢想是一位女帝单薄瘦弱的肩膀扛起了江山。
“齐监正寿终正寝,是为喜丧,孤要是能活到他这个岁数就好了。”
说罢,王楚溪低声轻咳,红润的脸色被迎面的冷风吹得苍白了些。
郑从彦则伸手关上了窗户。
“陛下身子不适,更应保重自身。”
方才开窗的宫人诚惶诚恐跪在地上磕头,不敢道一声求饶。
郑大人可是陛下身边的红人,比先头的那位晏大人宠幸更甚,谁敢得罪他呢?
“爱卿博览群书,可知彭祖,克享天心,受天明命,孤可能活八百年?”
“陛下不问天下苍生,于此问鬼神事,臣知晓了。”他黑眸闪过预料之中的笑意,躬身谦道:“臣幼时曾在阳关遇一骑牛鹤发方士,后重返故地,再遇此人,鬓角乌黑,时岁逆序。陛下若有意,臣可亲往北阳关寻此人。”
王楚溪提声让那宫人起来,示意她打开暖阁窗户,反将郑从彦撂到一边,窗中观庭前雪落,良久之后才应他起身。
“郑爱卿怎么好似什么都知道?”
“为人臣子,当为君主排忧解难。”
“好一个排忧解难!”王楚溪拊掌大笑,半真半假道:“求仙问道的君主古来并非没有,史书一笔昏君之名,爱卿倒是忠心,还想着为孤排忧解难。圣贤书中不语怪力乱神,爱卿的诗书读到了狗肚子里去了?”
她笑吟吟说着,没有半分疾言厉色,听的人却不敢这样认为。
郑从彦忙伏地叩首认罪,他从未敢小瞧王楚溪的胸襟,否则她绝不会凭女子之身登临地位。
只因他心知她有诸多不甘而已。
不甘于孤家寡人,不甘于无嗣而终,更不甘心皇位拱手让于他人。
古往今来帝王何其之多,千古之帝、功业彪炳史册的君王犹且摆脱不了求仙问长生,他以为王楚溪也是这样。而且近来她还放任他所为,此时乍然提及彭祖,叫他一时会错了意。
佞言,论罪可诛。
女帝弯腰垂身,双手上托亲切道:“孤不过是玩笑话,自然知道郑爱卿的忠心,快快请起。”
郑从彦仍是告罪,不敢起身。
“哎,实话告诉爱卿,先闵帝给孤下了令女子断绝子嗣的药,孤不得已将楚清表弟诏回天都。长生之法实属虚妄,爱卿若有意,便为孤到民间去寻些神医偏方来疗愈此疾。”
郑从彦明白,女帝心思反复无常,用他的计铲除异己,坐稳皇位,满足野心,去了一趟望星楼,不知齐行之说了什么,愈发叫人猜不透了。
他思忖着,女帝既然没有动手除掉关清,也不似要打压他的模样,怕不是当真有意立储。
她当真甘愿吗?
而先闵帝打算让自己的子嗣承继帝位,留的后手定不会允许女帝做得了几年皇帝了。
最终他迟疑开口问:“楚清公子混迹乡野,今方认祖归宗,可要为他延请先生授诗书礼仪?”
“不必,他自有他的先生。”
那位曾于春风楼说书的先生,天都故交多离散,一去不返者比比皆是,只有这个说书先生依旧活得潇洒自如。
王楚溪记得少时和景家兄妹在春风楼遇见的说书先生,经年回首,大抵也知道那说书先生不是什么凡人,他所言如谶都已成真。
这么个人,绝不会教不了一个楚清。
晋开阳何许人也,区区一个屡试不第的穷酸老儒,成日里酒不离口。
关清离开天都后,他有些像孤鳏老人,也不爱去找齐行之,自己一个人游荡在天都的街巷中。
如今关清回来了,换了个传奇的姓氏,尊贵的身份,却也没什么人记得他晋开阳这号人,一个说书先生。
只打酒拿不出钱财时,他真真假假和沽酒老板吹嘘:“天都最近声名鹊起的尊贵小王爷,听说过没有,我的弟子,你们信不信!”
疯言疯语,旁人哂笑置之。
但人群中确有游子归故地,眼见苍凉老人,触目而不忍。
“我们信。”
晋开阳脸色酡红,醉眼迷蒙道:“你们……你们是哪个!快滚快滚……天都是你们能来的地方!”
醉汉甩着衣袖,甩开一位穿白衣的俊秀公子。
天都百姓虽有些自比上等的人,却不是说这等落魄说书人都能以恶劣言辞驱逐外地人。
路人见不得不识好歹的烂人,正要上前去帮忙,这醉汉低头跑到巷口,扶着墙吐了。
酒臭味熏天,也就无人想来沾他半分了。
白衣公子跟上去,另一戴帷帽斗笠的公子站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朔北大君的身份没有泄露,倒是关清自师父下葬后就没再离开过长公主府上,连如此穷困潦倒的晋开阳都顾不上。
关清到底在做什么?还能不能离开天都一起北归?这天都暗中酝酿着什么?
阿木尔本打算在年关前回到朔北,看样子走不了了。
永安长公主府,一片哀嚎。
“殿下您就让我走吧,我都认祖归宗了,驸马他九泉之下安息了,我也要回去守着我的一亩三分地,华光城没了我,通商不知道要亏多少钱呢!”
长公主怔怔看他,又像是透过他看谁。
“本宫不是什么殿下,是你的、是你的……”
“娘。”关清轻轻叫了一声,耳根通红,声如蚊蝇。
“我知道,永安长公主是我亲娘,楚驸马是我亲爹。”
“好多年前就知道了,也知道在吴州这些年你派了人保护我,接济我。可关老头对我有养育之恩,他就是我爹,我没管关夫人喊过娘亲,这会儿要叫您娘亲,有点怪,像是对不住我那九泉之下的亲爹一样,所以您见谅。”
长公主眼角淌着的泪痕都震惊于这番言论,一时间忘了言语。
“我知道你们想让我留下来做什么,当年离开天都的时候就知道。可您看,女帝治下南梁打退了朔北,还天下百姓安居乐业,她手腕还那么厉害,短短三年就独揽军政财大权,朝堂内外都换了她的人,篡位的话,谁能保证比她做得更好吗?”
长公主冷然道:“非是她一人之功,景家兄妹和晏郑二臣放到任一君王手中,所立功业都不会比她小。”
“娘亲这话有所偏颇,这些人放到先闵帝手中如何呢?放到天德帝手中又如何?好马也得置好鞍,再锋利的刀也得握在将军手中才有用处。”
关清出走八年,见众生之面,才知圣业女帝的贤明,故而忽视那些野心和凶狠。
“她并非皇室正统。”长公主沉默许久,到底还是拿所有人攻讦王楚溪的理由当作话柄。
“那我也不是,就算认祖归宗,我也还是姓楚不是吗?”
关清搞不懂他们皇族的心思,倘若因着王楚溪不是皇室正统而要推翻她,那他姓楚的也不是皇室正统。
“你身上流着南梁萧氏的血!”
“五百年前万姓是一家,何况楚家先祖与萧氏并非没有姻亲。”
他只是身上流着姓萧的人的血,而他身上的两种血脉互相仇恨。
“您是想让我以楚姓还是萧家的血登上帝位呢?”
关清想,他这个娘亲怕是自己都不知道想要什么。
“您贵为皇室贵女,楚驸马乃至楚家又死于皇室之手,您要你们的儿子登高位,是仇恨还是爱意,又或者,只是执念?”
“当初将我送给关彻大人做儿子,是想要保全您夫君的血脉还是想要南梁的帝位落入自家手中呢?”
长公主恍惚,竟不知如何作答,定了定神后道:“连日奔波你也累了,歇息几日,本宫改日再来看你。”
关清知道他大概回不去北地了,出这道门都难。
“让晏泽芳和萧吟别别等我了,万一连累他身份暴露,这天下可不太平……”他躺在床上呢喃着废话。
关清挠了挠头,又挠了挠屁股,思来想去,凭他的脑子,别说往外递消息了,怕是刚出房门就让公主亲娘养着的明月楼面首敲晕了。
晏泽芳和萧吟别一个赛一个聪明,应该不用我跟他们说吧?
算了,关清躺回床上,舒展一下筋骨,抱着锦衾沉沉睡过去了……
确实不用他去说,晋开阳酒醒后就见晏昭在为他侍奉汤药,转眼一看,另一个更不该来的人倚门回首,泰然自若。
“哎哟,行走的万两黄金。”
阿木尔道:“我怎么没看到通缉令上我们值万两金?”
“谁是你们,是你一个值两万两,看在晏阿昭服侍我的份儿上,赏金和他平分。”
“平分可不成,我可是阿昭哥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兄弟,你得多给他点!”
晏昭正好要将空药碗收回去,从他身侧路过,擡手先拍他一巴掌,什么话,也不知道避讳!
晋开阳正经坐起来,问道:“没有其他人知道朔北大君到了天都吧?”
阿木尔:“没有。”
“有,望星楼的春喜。”晏昭淡淡地说:“来时你与我约法三章,绝不能擅自暴露身份,一来你就忘了。”
阿木尔深深瞧了他一样,晏昭神色冷峻,淡定异常,但他就是知道,他是在嫉恨气愤。
晋开阳不知这二人关系,想来肝胆相照的兄弟无外乎如此,唯恐他深陷险境而不自知。
“你们俩别吵了,趁着身份还没暴露,回去北地吧,别等关清这臭小子了。”
“什么意思?”
“这么多年,长公主深居简出,总不会真的在养面首,她暗中扯着萧姓的大旗,培植党羽,不敢说与陛下有一较之力,但女帝和长公主之间必有一争,而她们相争的一样东西,正是关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