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军客灯

引月困刀

引月困刀

“区区一架弩机……”

区区一架弩机,定不了乾坤。

军中的人说的那些晏昭听过后一笑置之。战争中的失败必得找个人来怨恨,不能怨恨家国同袍,就只能怨恨敌人。

“朔北的大君窃取我南梁机密,怪不得能造出击败重骑兵的机巧!”

然而百年前,朔北就有自己的机巧了。前朝的大齐帝姬和亲时带去的能工巧匠,朔北早就有了自己的机巧。

近百年来,两国频起兵戈,战事不断。天德帝登基时,史官所载,南梁北方百姓连锄地的锄头都是用石头打磨成的,收缴天下铜铁,所制的机巧也没有带来太平盛世。

可见区区的弩机定不了乾坤胜负。

晏昭没有试图解释这件事,朔北新造的弩机无论是不是阿木尔泄露的,在他看来没那么重要,反而是凭借弩机攻打骑兵这件事透出些微的天真愚蠢。

要他相信朔北的大君阿木尔是个做下这等决策的人,那会愧对阿公的教诲。

晏昭笃定说:“上次他走的时候,一定负了伤。”

这个“他”还叫景瑶愣了一下,朔北大君负伤,那又怎样?

景瑶没有回应他,晏昭蹙眉,又说道:“他负伤,恐怕不能主事,朝格图只是臣下,能号令的兵马有数。”

“此战朔北大获全胜,仰赖弩机,这东西是谁造的且不提。归根究底,两国争端之初是朝格图生父的故去,趁战事还未全面展开,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

景瑶:“都到这一步了,你还抱着你那不动兵戈的太平梦,还不死心!”

“为何要死心?天下分合古来由势由力,哈日查盖之死未明,有心之人破坏盟约,我岂能死心!”

看吧,终于说出真心话了。

景瑶本想出言嘲讽,她想晏泽芳没有亲眼看到朔北人是怎么屠戮南梁百姓的,他当然不会死心,可她见过晏大人亲赴伤兵难民营,说会给他们交代……

嘲讽的话到嘴边也说不出来了,只能疲惫地低腰垂首丧气,擡眼再看面向朔北雪山的晏昭,瞳孔里倒影着风雪湖泊,却是一片狰狞的血色。

自从阿木尔挟持她逃走之后,晏泽芳都没来得及收拾决绝的心事,安抚将士,宽慰百姓,整顿兵马,暗中查访哈日查盖死因……

要做的太多,他都没有歇息过。

景瑶想,古来登阁拜相的人大都下场不好,晏泽芳还没有名满天下,不能先呕心沥血累死在北阳关。

“你想要做什么?依你所言,朝格图才是源头,下一次,我亲去取他头颅。”

晏昭连忙道:“不可!”

景瑶:“……为什么?”

“朝格图,不能死。”晏昭眼神闪烁地避开景瑶探究的目光。

景瑶没有再问,他的心思却无所遁形一样。为什么朝格图不能死?

因为他死了,晏泽芳与阿木尔再无来日。

“我知道了,把他抓了就可以吧?”

晏昭点头,算作默认。

于万军丛中抓朝格图有难度,但他还不能调动朔北兵力,且是个骄傲的年轻人,晏昭太懂怎么激怒他了。

华光城年不成年,佳节全赊在性命的账面上,去岁年头春年尾春,这年倒不是十分寒冷。

但边关不比别处,铁甲寒衣,风掣云旗。

两军再于星桥江支流相汇,晏昭率军,遥望朝格图的人马。

大风吹起四散迷眼的尘霰,人和马的身影藏匿在风雪里,互相戒备。

晏昭言辞乱朔北军心,“朔北大君负伤十日,帐前的统领率八九人陈兵,莫不是性命难保,要一个小儿统率兵马,看来朔北的天确实要变了?”

“南梁人,不准诅咒大君!”

景瑶不知他以何种心态说出这种话的,忆往昔,阿木尔手上破个皮都要装模作样腻腻歪歪,如今,朔北大君在他的城里生死不知,他竟能说出这样堪称诅咒的话来!

当日他们背后放箭可没有留手,阿木尔当真是生死不知。

不单单是景瑶作此感想,朝格图也是如此。

他很可惜,可惜大君没有亲眼看到亲耳听到,与他定下来生契约的人口口声声诅咒他性命难保。

圣山神灵见证,背弃誓言的人,应该受到惩罚!

朝格图咬紧牙关道:“我的兄弟们,带上你们的刀,随我冲锋!”

朔北骑兵的优势在此时发挥得淋漓尽致,带刀的骑兵杀入步兵阵列之众,宛若一把张弦的神弓,杀散了南梁的军队。

景瑶也没有欺负他,北阳关数十万大军,她也仅仅派出了千余人而已。

可就是这被他杀溃的方阵,竟渐渐凝成一把弯月一样的刀,月弧作刀背,稳稳地扎在他的背后。

朝格图回头时才发觉,随他一起冲锋的兄弟们都被拦在了弯月的内侧,南梁的步兵竖起盾牌厮杀。

朝格图似乎明白了这个阵法的用途是为了他。

杀他,或是俘虏他。

“放连弩!”

已经晚了,他深陷阵中,他的连弩击中的南梁将士,很快就会补上,他依然被扼死在月牙上,面朝着……两人。

令朔北闻风丧胆的大将军景瑶,和诱使他进入圈套的南梁使节晏昭。

朝格图挥舞着弯刀,松开马缰绳,冷笑着向景瑶而去。

景瑶也笑,还不忘和晏昭调侃,“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不能杀他,但你放心,他比我年纪还小,我跟他比划比划,教教他。”

晏昭幽幽看她一眼,觉得她有些过分骄傲了。

战功卓然年龄最小的女将军,理当如此,显然,朝格图也是个骄傲的首领。

景瑶的骑术不比马背上长大的朔北人,哪怕朝格图曾流落南梁多年,草原恣意狂野依然流淌在血脉里。

“景家的人,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朝格图低声吼叫着,举起刀劈向景瑶。

景瑶持单月戟,斜向下刺,意图先将他挑下马,暴露上方的空挡,朝格图趁机攻入,未料景瑶在马背上翻了个身,借力反手敲在他持刀的手臂上。

朝格图手臂一麻,几乎握不住刀,他任由弯刀下坠,余光瞥见景瑶唇角的笑意,他也笑了,扶着马鞍旋身,左手接住弯刀,凭借本能一样向上方砍去。

单月戟的枪身与弯刀在冰天雪地里磨出了火星子,景瑶眼神中有几分愕然,但依然没有收手。

长兵器压在朝格图肩膀上,半个肩膀都被穿透了,而他的弯刀却擦着景瑶右臂内侧而过,只划出了些微的伤痕。

景瑶龇牙咧嘴,先命人将他绑起来,才狐疑地问晏昭,“朔北鲜有用双刀的,他这身武艺何处学来的?”

晏昭摇头不知,阿木尔是习单手刀法的,朝格图总不是从他那里学来的。

“还真是没想到,亏得他尚年轻,否则来日上了战场,他陡然间用双手刀,还真教人防不胜防。”

朝格图白着脸色认输忍痛,却问晏昭,“你的目标一开始就是我,用的那个是什么阵法?怎么做到耳朵?”

晏昭淡声回道:“引月阵,步兵是故意放出来被你们打散的幌子,阵列两翼才是精锐。骑兵冲阵时,两翼向后方聚拢,方阵变雁形,方便放你孤军匹马深入,阻拦其他人。若是再加上一倍的人马,还可由上弦月变满月,满月如弓,你的这些人都会葬身在此。”

朝格图怔然,“我听大君说,南梁的兵法军阵皆有师承,你告诉了我,不怕我学了去?”

“你们大君也知道这个阵,你学不学他迟早会教给你。”

朝格图一时间不明白他的意思,“什么叫大君迟早会教给我?你们抓我是为了什么?”

晏昭但笑不语,命人将朝格图绑在北阳关口,没有撤兵,也没有派人为他治伤。

凭着朔北和南梁百年世仇,还从未有过放战俘一马的规矩。

然朝格图身份特殊,南梁军中虽有异议,景瑶都能尽数压下。

而他的老丈人查干巴日,早在晏昭用出引月阵时就命赤那部的勇士们撤退了。

一胜一负,南梁并无将领受伤,朔北却弄丢了一员大将。

查干巴日是十八部首领中明确表明立场的主战派,如今被俘的是他的女婿,众人倒是想听听他的意思。

“我朔北没有跪着死的兄弟,阴险狡诈的南梁人不杀朝格图,定然是为了谋求更大的好处,决不能答应他们!”

呼和牧仁问:“那是不管他的死活了?哈日查盖新丧,乞源部只认朝格图这个新首领。”

查干巴日默然,“阿丽玛怀有身孕,我的外孙是他的血脉,也可统领乞源部。”

众人心中哂然一笑,不予答复。

大君昏迷,南北战事的根源朝格图被俘,他那赤那部首领的老丈人都不打算救他,还有什么可折腾的?

身怀六甲的阿丽玛不知从何处得知了这个消息,她无法号令乞源部,更不能以朝格图妻子的身份祈求父亲,思来想去,还是只能去求大君。

只要大君醒来,他一定会救朝格图。

阿丽玛心中有这样的预感,也许不应该有,但阿木尔大君年近而立依然没有娶妻生子的打算,那草原的君王还能够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