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肃然
天地肃然
大君帐中,大萨满苏合烧了些凝神的草药熏染各处,遮住血腥味,也遮了其他味道。
阿丽玛一进来,大萨满驱逐她,“有身孕的妇人闻不得,快出去。”
她不肯走,老人家两眼平静,瞧着她红肿的双眼,叹气道:“好姑娘,出来说,他这儿的香料对你的孩子不好。”
阿丽玛乖顺地点头,扶着大萨满移步别处。
“大君的伤不严重,只是一时情智迷乱,醒不过来。”
大萨满抽一口旱烟,树皮褶子一样的脸庞上泛着近乎异常的平和。
“朝格图被南梁的人俘虏了,就在北阳关外,他们会杀掉他的!”阿丽玛双手扶着小腹,言语仓惶急迫,“我父亲不会出兵救他,他不救,我救。”
草原的女儿一向忠贞不渝,此次的战事皆因哈日查盖之死,不知她父亲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但显然他丝毫没有顾忌这个女儿的处境。
阿丽玛只能寄希望于昏迷中的大君。
“大萨满,大君什么时候才会醒来,能救我丈夫的人,只有大君了。”
大萨满怜惜她,说:“以银针刺百会xue放血,可令大君尽快清醒,却也不敢担保一定能奏效。”
阿丽玛双手贴在额上,向大萨满行大礼,“求您尽力一试。”
大萨满拖着老病身躯,将她扶到椅子上,算是答应了她的请求。
北国的草植一到冬季遍地荒芜,每年都六七月是草木葳蕤繁盛的时令,也是牧民繁忙的时候,那时候会去采足够的草药晒干备用。
大萨满这样的老人家,背着筐篓子上山挖草药是件极危险的事,但他从多年前起就不得不做。
老人等阿丽玛抹着眼泪离开后,从熏帐的干草里抓了一把草药,煎熬成一碗黑乎乎的药汁,静静坐在阿木尔床畔唉声叹气。
他所说的银针刺xue压根就没这回事,谁让他们的大君是个胆小鬼呢!
老人步履蹒跚,叹息声重,阿木尔真怕他再叹下去,气息提不上来,慢悠悠睁开了眼睛。
“大君,您醒了。”
阿木尔苦笑,“怎么能不醒?”
大萨满是最清楚他伤情的人,那些箭伤并不致命,大君素来能忍,些微的低热还不至于要昏睡半月。
之所以一直没能清醒,恐怕是天仙子和别的缘故。
“先前断了天仙子的时日太长,这一遭伤上加伤,您给我用的药太猛,一时间确实恍惚。”
恍惚之间,放任沉沦,不怎么想清醒。
完蛋了,所有的、一切都完了。
他和阿昭哥的夙愿,朔北子民的饥寒,南梁的征人……
曾经无数个孤寂无所依的夜里做过的梦,他沉在胡伦池水中,冰凉透骨的雪天冰湖,透过幽蓝的冰镜望向高天,那样高那样远的赤日缓缓转向不见五指的黑夜。
他在黑夜中挣扎,又不想清醒地面对真正的悲苦。
大萨满慢悠悠同他说起近来发生的事。
“朝格图造出了连发三矢的□□,用来对付南梁新的重甲骑兵,赢了一场,输了一场,被南梁景瑶俘虏,绑在北阳关外示众。”
即便阿木尔知道形势不会乐观,也没想到会乱成这样。
大萨满目不转睛地看着病榻上沉默的年轻君王,指望着他说些什么,或者单单是为了名叫阿木尔的人怨恨些什么,但他就是不发一言。
“□□是你带到朔北的吧?此物出现在朔北军中,大君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居于南梁立场,于他们而言,你是个窃贼。”
阿木尔张了张嘴,端起榻前那碗放凉的药汁,仰头一饮而尽。
“朝格图兴许是从那把十字弓中学到了什么,但弩机是他自己想出来的。”
阿木尔转头看着大萨满微诧异的神情,道:“朝格图并不愚笨,他只是,年纪还小,不知道他面对的敌人是谁。”
“大君知道朝格图的败因?”
“我朔北男儿会走路就能纵马驰骋,生来就是马背上的骑兵。草原的马儿无拘束,血液里流着凶悍的野马血统,就算面对狼群都能群马扬蹄踏碎狼的脑袋,骑兵就是我们最大的优势,南梁仿造的铁浮屠不过是纸糊的,故而朝格图第一次能赢。”
阿木尔垂下眼睫,良久后才继续道:“南梁镇守北阳关的将领是景瑶,晏泽芳屈就行军司马,姑且算作出谋划策的军师。兵戈弩机在战争中固然重要,但还不能够决定胜负。他知天时,懂得行兵布阵,知己知彼,赢一个朝格图绰绰有余。”
“他没有想杀朝格图,否则,朝格图没有机会被绑在北阳关外。”阿木尔不免在心底又燃起希望。
杀了朝格图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哈日查盖的死因将会无人在意,还能平息一些朔北人屠城的怨恨,他们还可以将这些龃龉含糊粉饰,南北还可以互市……
死去朝格图一个,好处可不少。
可朝格图凭什么去死?
真死了,他得去哪里再找一个能够肩负起朔北的人?
“天仙子发挥药效了,告诉阿丽玛我醒了,也让她的父亲知道这件事,我们好去救他的女婿。”
大君要是一直不醒,朝格图身死之后,查干巴日是十八部中最勇武的赤那部首领,他的外孙将会是乞源部的首领。两个部族在身后,他也能打出了草原大君的宝座。
但阿木尔醒了,朝格图是大君最信任的人,他活着才有更大的意义。
只有大君有号令十八部的权力,大军压境,何愁救不到一个朝格图。
然而,阿木尔并未下达全军驻军的命令,他只带了查干巴日的千名武士,浩浩荡荡,大摇大摆就到了关前。
大君的旗帜和十八部的旗帜并不一样,鎏金的王旗插入冰原上时,南梁的斥候已将消息递到了晏昭和景瑶的耳边。
南梁军中多指着阿木尔的鼻子骂他小人行径,无耻之徒,想来还是对先前输了的一战忿忿不满。
阿木尔没有否认,目光移向阳关口南梁大军阵前十字木桩上捆着的朝格图。
他应该感谢晏昭的,谢他没有想要杀掉朝格图。
查干巴日原不想救他女婿是因为朝格图死了他能得到些好处,但大君清醒了,这些好处就轮不到他,他还是愿意救女婿的。
“大君归来,南梁押着朝格图不放,定是有所图谋!”
阿木尔扬眉斜睨着朝格图的老丈人,故作为难,“朝格图是我的左膀右臂,但南梁来者不善,若是提出的条件太苛刻,查干巴日以为,朝格图还值得救吗?”
“朝格图为我朔北造连弩,还是大君亲卫,他死在南梁人手中倒也罢了,如今没死,大君要是没有救他,恐怕会寒了其他族人的心。”
“南梁要是想我们用骏马牛羊换朝格图,岂不是要让我之臣民饿死了?”
大君冷漠撂下这句话,抽出腰间长刀,跨马冲锋。
“朝格图要救,你去救,不与南梁谈条件。”
查干巴日没来得及领会他的意思,更没来得及虚情假意忧心他的伤势,只见大君挥舞着凌厉狂野的刀法,战鼓声密不透风,大君的刀光也密不透风。
弯刀所向披靡,丝毫不见他伤重之势,像是一只纵横在冰原上的狼王,利爪和利齿无情地撕咬着敌人。
他开出一条直通南梁军旗的路,杀气腾腾的,刀刃直逼那位行军司马。
说实话,查干巴日一向不懂这位年轻的大君在想什么,望着雪山,听着牧民杖上的驱狼铜铃时,大君的目光就会飘向很远的地方,比他这个在草原上驰骋了一生的老人家还要沧桑茫远的目光。
但这次,大君收回了目光,碧蓝的双眸不似星辰明珠,宛若胡伦池复上的霜雪一样冷,又实实在在看向了朔北的臣民,他那衣衫褴褛,食不果腹,葬身狼爪之下的潦倒臣民。
他听阿丽玛闲说起,大君于南梁有一心爱之人,几番打探,叫他探听到就是这位晏昭。
朔北人不喜罔顾阴阳人伦的事,但晏昭确实大名鼎鼎。
查干巴日不后悔屠了南梁的城,至少,他让大君明白,这一仗免不了。
景瑶一见阿木尔是冲着晏昭去的,一戟横扫眼前兵马,正要去保护晏昭,却见晏昭不紧不慢地抽出长剑。
景瑶勒马遥问:“晏泽芳,行不行?不行还是换我。”
“不用。”
晏昭举剑指向朔北大君,道:“大君窃取我南梁机巧,还敢深入敌军,好大的胆子。”
阿木尔抿紧唇瓣,不肯与他寒暄废话。
弯刀如上弦月,寒风中泛着冷铁寒光,在他手上过了几个腕花后,重重向晏昭劈过来。
寒铁交错,火星四射,照得两人的眉目分外狰狞
景瑶不由自主地皱紧了眉头,他竟然当真没有留情?
她与阿木尔交过手,这样的力道他绝没有留手。
晏昭习武,到底是个文人,短兵相接,如何打得过收服十八部的朔北大君?
阿木尔招式奇诡,挥刀的间隙极短,力道极大,每一击都用了十成的力,快到几乎只能看见寒光的残影。
晏昭武艺不如他,初始能格挡,数十招后已有了颓势。
谁知阿木尔刀锋依旧凌厉不改,招招凶险,看晏昭也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三两下便伤了他右手,使他不能握剑。
血水顺着他指尖缓缓滴落雪面,阿木尔终于收刀。
“你的手伤了,不可能赢我。”
晏昭不觉气恼,反而以手提剑,斩断手腕上绕了数匝的红绳,将红绳的一头系在剑柄上,绕着手掌缠了几圈。
殷红的血浸湿了红绳,阿木尔眸光闪烁,张口欲言,终究无话,眼睁睁看着他亲手编的那匝红绳在他指尖,缠绕、勒紧、打结,和一柄锋利的宝剑绑在一起,剑尖指向他。
故友刀剑相向,天地肃然飘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