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阙叩首
望阙叩首
疲马驰走,景瑶行至于天都城北百里时,洗风尘,更素衣,换良驹。
行至天都城二十里,沿道乡野百姓人人俯首向她作揖。
天都城北门外五里短亭,五千军马列阵已待。
她勒马向前,捧出帅印。
长亭种了梧桐林,桐叶阔大,风过时萧萧声动长秋,青黄的叶子宛若云端天之上无边无际坠落的青蝶,鼻息间有草木清香,擡眼望碧空似过雁,一声雁鸣后,天地寂然无声。
行军行伍中轻装简行护卫的人,轿辇绣金线,不是千古女帝,是她认得的故人,她忍不住绷紧了身体。
“景瑶将军一路风尘辛苦。”
景瑶倏然就破功了,轻笑道:“这一路我走了足足三个月,马儿都是歇足了才动,没有换一匹,不算辛苦。
“那就好。”关清讪讪道。
披上龙袍也不像皇帝,说的就是他这样的人。
景瑶来时匆忙,没有顾及看八方的诏书,想来关清已然坐了南梁万万人之上的帝位。
她极目游过军阵,统领是他们曾经的师长季无尘。
皇位更叠,他们景家剩下的两个人身为女帝的旧臣更当引颈就戮。二哥不在,景瑶更不能将性命系于不知剩了多少的少年情谊上。
关清一眼就看出来她在找谁,先声解释道:“景珏统领勤王有功,他不要封赏,只愿深锁将军府,莳花弄草。”
莳花弄草不合景珏的本性,他心向天高地迥,四海遨游,应当是做不到的。
景瑶谢恩,“二哥志不在庙堂,谢陛下成全。”
“孤今日亲迎大将军至此,天都人人都在猜,孤要做什么。”
关清有玄武军,景瑶手握三十万大军,在关外。军权分立,以景二为饵,请君入瓮,不外乎如此。
“圣天成业皇帝诏大将军孤身归都,实是忧心大将军身在军伍,为国征战,身负有伤,旧伤复发,折损南梁一员虎将。”
虽是勤王之名,但王楚溪禅位,她所定年号“圣业”,他给她定的尊号正是“圣天成业皇帝”。
不管圣业皇帝是想要诛杀景瑶亦或是除她兵权,她说的都不算了。
关清没有打算对景瑶动手,他知道为帝为皇的人都忌惮景瑶这样的人,一旦养虎为患,贻害无穷,可他还没想好要怎么对她。
没想好的事,姑且不想了。
关清仔细端详景瑶,一袭素衣,捧古铜帅印,宛若一杆笔直的长枪矗立在沧桑变化的尘沙中。
关外的风沙寒霜非常人所能忍受,这女子长于边关,十四岁才回来,双十年华再替兄从军,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赴北方战场,驱铁骑,逐蛮族,收复失地。
她是火焰与冰霜浇灌出的一枝花,浓烈的霜红色,是长在北疆的一根蒲草,淡漠的露白色。
情愫对她来说反而是拖累。
关清艳羡嫉妒,又珍惜庆幸,她从未变过,是那个偷偷捉鸟就塞上白,醉醺醺红了脸的红衣小姑娘。
可姑娘也长大了,他们都长大了。
他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可以大手一挥,让这一枝花开在深宫内苑,无论是效忠景家的灼墨军还是为心悦诚服于她的将领,都会归于他手,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
景瑶不必死,她只要嫁人就好。季无尘这样说,很多人都这样说。
关清不想这么早就做个卑劣的小人。
他还没有登基,这些年又开始打仗了,国库不丰,登基典礼何其重大,礼部说是要到入冬才能准备好各项事宜。
关清懒得想他们怎么把银子挪来挪去的,但从礼法上来说,他现在还不算正经的皇帝。
所以,那些为帝为皇要制衡忌惮的东西,他可以暂时不管的不是么?
“咳咳。”关清轻咳两声,正襟危坐,“孤代圣天成业皇帝看了啊,景将军身强体壮,无伤无病,康健安泰,着令即刻北归。”
季无尘呵道:“陛下!”
景瑶晃神,五千玄武军也愣神了,齐齐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关清下辇,叹着气在季无尘身前来回踱步,五千名守卫手中的刀出鞘,寒气冲云霄。
景瑶不敢走,关清冷脸下令,“景氏名瑶,即刻北归,掌边关大军,恪尽职守,抵御朔北蛮人,有生之年绝不可令朔北铁骑踏入南梁境内,无诏不得返都。”
景瑶愕然,眼睛渐渐折射出异样的神采,掷地有声回道:“遵命!”
关清挥挥手,背过身去,听到身后马踏尘埃,看着眼前乌泱泱的军马,季统领黑青的脸色。
他不由得苦笑,你看,这怎么能不让做皇帝的忌惮他们呢?
“回吧,季统领,人都走了,咱们也回去。”
季无尘复杂地看了他一样,关清可管不着他心中在骂他什么,妇人之仁或是优柔寡断?
他们自然可以扶持新的皇帝登基,可他刚刚放走的自由的苍鸢,手握三十万大军,她二哥在天都还与一半的玄武军有交情,季无尘敢不敢背着楚驸马亡魂的注视赌一赌呢?
关清一笑,扔下轿辇,推开一名士卒,翻身上马,直奔天都归去。
玄青的大袖飞舞在两侧,活像只张开羽翼的玄鸟。
城楼高百丈,鸟飞入笼中。
帝阙九重高,圣业皇帝困居内廷,听说了这一出“五千铁甲送君乘长风”的戏码,都忍不住笑话关清。
“你图什么?天都城北三十里张贴画像,要黎民认得是她庇佑生民安乐,俯首下揖,帝王率军亲迎短亭,不为杀她,不为囚她,为了放她回去?”
王楚溪到底算个过来人,她劝道:“你不舍得她,对她有那么几分情意,何不把她娶回来,做个名正言顺的皇后,也算一段帝后佳话。”
“既然如此,你为何没把景二留在身边?”
大抵是不舍得罢,还有强留产生的愧疚……
关清说:“没有佳话,古今帝后哪里有过佳话?”
这个地方是囚笼,养着脖子上套着天底下最尊贵最重的绳套的野兽,再温顺的人都会担忧自己变成猜忌深重而残暴不仁的野兽。
“哎,皇位也就这么回事,不值一提。”
不提这些琐事,关清有另一桩事要问她。
“时已入秋,北阳关战报,称朔北今岁已无粮草度日,且十八部中两部覆灭,该当如何?”
“当然是长驱直入,灭蛮人于北地,扬南梁国威。”王楚溪理所当然道:“同灭朔北蛮人,此后史书上你的威名和武帝之名并驾齐驱,千古流传!”
“武帝也没有灭蛮人一族吧,只是收了星桥江以北的草原和耕地,逼蛮族屈居一隅,逼迫他们越过雪山,另寻生路罢了。”
王楚溪:“那还不够吗?”
“武帝在位三十年间,蛮人不敢越过大梁山河一步。他一死,长期处于饥寒交迫之下生存的蛮人大举进犯,那些越过雪山的更骁勇的蛮人,在寒冬腊月直接杀穿了星桥江以北的旷野,与南梁划北阳关而治。自那之后的百余年,南北大小战争从未终止。”
关清说:“蛮族是灭不尽的,而他们脉络流淌的血里没有温顺和屈服。”
“你要援助朔北?”王楚溪讽笑道:“那你可得想想,跟朔北讨要什么,才能让南梁的百姓放下仇恨,不然你可就是南梁史无前例被子民拖下王座的、众叛亲离的王了。”
她冷漠加上一句,“像你们的故交旧友一样。”
故交旧友啊,关清仰头,远在北地的旧友在做什么呢?
也许正包着柔软温暖的羊羔坐看天边云起云落。
阿木尔大君被囚数月,朝格图拿他还有用处,还不能让他轻易死去。
任由他昏睡着,每三日一碗天仙子将人叫醒,醒来喂点吃的,再晒晒太阳。
他瘦骨伶仃,又畏寒得厉害,七八月的烈阳下寒意都沁透到骨头缝里。
草原上痛恨厌恶他,却知道,这样的大君就算没有被废,也已经没有任何威慑力了。
如此茍活,换做别人,还不如早早抹了脖子,好歹还能给自己留份体面。
他成日里望着东南方向,不晓得为什么还活着。
朝格图不指望能从一个神思不清明的人身上问出来缘由,所以问大萨满。
“他在等什么?”
大萨满老态龙钟,发胜清雪,一息三叹。
“等不赦的罪孽加身、黄泉的大门在眼前洞开。”
朝格图沉默,阿丽玛抱着萨日娜喊他吃饭,大麦碾成粗粝的粉末,熬成的糊糊,还没长牙萨日娜要吃的。
阿丽玛怨恨阿木尔杀害了她父亲,但也是记得他曾救下了自己的丈夫。
马背上挽弓搭箭射落雪山之巅苍鹰的少年,变成了一副行尸走肉,她到底于心不忍,端了一碗糊糊给他。
阿木尔接过来,道了声谢。
草原最漂亮的姑娘嫁作人妇之后,依然有着远苜宿草开花时的妍丽,而她身前的人宛若沙地荆棘一般衰弱干枯,唯有那双曾经星辰一样璀璨的眸子熠熠生辉,不觉黯淡。
谁记得阿木尔之名,原来只是那钦大君赠予儿子的“平安”而已。
眼看着落木萧萧下,山山黄叶飞,朝格图按捺不住了。
“南梁事变,女帝禅位。”
阿木尔神情无波,朝格图又加上一记重锤,“探子截获了一封信,不知是送往何处的,更不知真假,但我早该拿来给你看看。”
他回帐中取信,他展开看过无数次,还是觉得,只有这封信能让阿木尔动起来。
“北阳关灭马阑勒的南梁大功臣写的。”
萨日娜还不知事,被父亲抱在怀里,看着这张写上墨字的纸,高兴地攥在手中,不肯撒手。
朝格图不愿意为了这么一样无足轻重的东西惹哭女儿,遂抱着她走到了阿木尔身旁。
走到他身旁,萨日娜依然不愿意把信给他。
阿木尔把羊羔放下,含笑逗了她一会儿,将腰间系着的狼尾毛坠子给她玩,趁机从小姑娘手中取过了信。
他看了一眼,笔走龙蛇,不假。故而心神震荡,几乎要遏制不住心尖蔓延出的疼痛,再展信,才将将读了下来。
【臣钦承圣恩,猥以凡庸,滥司民牧。蒙圣主厚知,竭诚不忘,虽夙兴而夜寐,然心力已罄,兢兢在事,一忧未除。民生弗遂,朔河浮尸,臣心丧若死。
刳肝为纸,沥血书辞,臣大限将至,无望回都,祇敬望阙叩首。】
与其说是奏疏不如说是绝笔,送往九阙宫城的奏疏,写给他看的绝笔。
朝格图问:“该不是别人冒充他的笔迹写了信故意让我们的探子劫到的吧?”
阿木尔将信搁在荒丘上,一阵大风起,这封信被向吹向了天边。
“我要去北阳关。”
“万一是假的呢?”
“天底下能写出他这一手字的,天都或许还有个他的弟子。”
朝格图几乎要以为他根本没疯,脑子清醒得很。
但他还是说:“我要去北阳关。”
“你不要命了,那可能是晏泽芳设下的陷阱!”
“是不是陷阱,去了才知道。”
草场上到处跑着马儿,这时节,朔北最不缺的就是马。
他单手撑地站起来,豪迈地喝光了一碗大麦糊糊,对朝格图说:“与南梁议和吧,还有什么重礼能比得上将大君的性命献给盟国处置呢?”
朝格图赤目怒道:“朔北尊严涂地!”
阿木尔讶然,“怎么会,你和其他部落的首领不是给我定罪了吗?叛国之罪。”
他吹了一声哨,马儿四蹄飞扬向他奔来。
大萨满拄着牦杖,步履蹒跚地背着包袱过来叮嘱他,“厚衣、药材、还有干粮。”
似乎是老早就给生性不羁的浪荡游子备好的包裹。
朝格图忍不住冷笑,这是什么意思?他根本就没有把朔北当作他的家吗?
人眼看着就要走了,朝格图还是忍不住朝他心窝捅刀子。
“那天你说是我父亲推你上王座,你为了报复他才选了我!可那是你的晏泽芳游说我父亲,让他以为你奇货可居,才助你收复草原十八部!”
“悔不该将你推上君位!但你若为此怨恨,该怨的不是我父亲。”
岂料阿木尔勒住马缰绳,神色如常。
“悔不该将我推上君位……我知道,我不舍得怨他,也怨不着他,还不能怨你们吗?”
一人一马奔驰向南,孤寂得像是天与地只剩他一个漂泊羁旅客。
朝格图徒然在原地咒骂:“去他娘的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