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军客灯

情深义重

情深义重

北阳关城墙上,眺望过江的飞燕城,断壁残垣。

景瑶一去,南梁撤离了飞燕城,还是据守北阳关。

郑从彦私以为,朔北朝格图尚且不成气候,趁他纷争内乱,正当率军长驱直入,擒大君首级,令朔北俯首称臣。

他唯一忌惮的,是那个自屠赤那部后没有一丝消息传来的大君阿木尔。

两国各自有渗入对方的探子,探子探查不到情报,只能是对方刻意隐瞒。

先前晏昭就猜测,阿木尔大君约束不了臣民,八成在南梁皇位交替之前,朔北就已经出了不小的事端。

他们死死捂着,没有走漏风声,更能说明问题。

郑从彦大可挥师直入草原,但景瑶不在,大军没有主心骨,他忌惮的阿木尔大君没有一丝风吹草动,他也就不敢轻举妄动打草惊蛇。

大军不能动,景瑶一去生死不知,郑从彦不能一直在这儿空耗,他可以除掉那个令他忌惮的人。

大君嘛,厉害是厉害,但浑身上下的漏洞多得像筛子一样,尤其是他这边有个活生生的令人牵肠挂肚的人在。

生得一副好皮囊,仪静瑰姿,可惜早衰,青丝沾繁霜。

不过不打紧,这美人计用得好,从来都是杀招。

“他会来?”

晏昭脸色苍白素净,凝重地点头,“他会来。”

北阳关外天际白云悠悠,大朵绵云的倒影映在荒丘上,灰色的阴影渐走出阴暗。

瘦马单骑,形单影只,天边的雁都是成双成行的。

郑从彦神情扭曲,指尖颤颤巍巍地指着那个策马奔来的人,“他真是不把我南梁大军当回事,就这么单枪匹马来了?”

就算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但中计的人也太轻视他了。

晏昭想要解释,郑从彦怒极反笑,没工夫听他辩解。

“如此有胆识,我南梁若是严阵以待,岂不是显得我们惧了他!”郑从彦大手一挥,“打开关口,放他入关,我倒要看看他的胆子值几条命!”

随后凛然地瞪了眼晏昭,“你不知道你该干嘛吗?”

呕心沥血,心丧若死,自该缠绵病榻。

做戏也要做全套,但对一个神志不清的疯子实在没必要。

晏昭想笑,朔北人将大君的事瞒得紧,更别提阿木尔大君服用天仙子以致神志不清。这样的丑闻,恐怕朔北都没几个人知道。

但他知道,阿木尔孤身而来,意味着,他众叛亲离。

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怕,不怕被骗,更不怕死,可不是有好胆识吗?

阿木尔纵马长驱直入,轻车熟路寻到了晏昭的住处。

原还以为要有一场恶战才能见到晏昭,但见一路畅通无阻,他心中虽讶异,然已有猜测了。

阿木尔心想,这是计,阿昭哥诱他来的计,所以信是假的了?

他勒马轻盈一跃,扔下包袱,身无长物,大喇喇地张开双臂在守卫的面前转了一圈,以示身上并没有配刀剑。

蓝色的眸子,走起来右腿略有些跛,确实是朔北的大君无疑。

他一笑,浑然似个锦绣里的病弱青年,没有半分蛮人的魁梧野性,和那个火油焚冰的幽冥之君完全不像。

倒更像另外一个别的人……

传闻中晏昭大人交好的那个朔北人,又瞎又瘸的那个……

有时候,流言蜚语空xue来风反而不够大胆,毕竟谁敢妄自猜测,朔北大君曾在南梁军营中与他们同吃同住了好些时日呢?

阿木尔径直走入晏昭住处,无一人阻拦。

映入眼帘的阿昭哥没有缠绵病榻,脸色不是很好,眼底乌青很重,眉宇间平添几道纵深沟壑,悲怨愁苦。

阿木尔想也不想,张开双臂上前拥住他。

晏昭本来坐在案前,正欲起身,不防备被他撞了个趔趄。

阿木尔牢牢地将人钳制在怀中,一言不发。

晏昭这才发觉他浑身冰冷,不住地颤抖着,原先那些嘲讽的、尖锐刻薄的话说不出口了,轻推人没推开,他无可奈何,手掌隔着衣裳顺着肩颈处的脊骨一下一下轻拍安抚。

没有任何旖旎情丝,而是怜惜他走了这么远的路,来赴一场必死之局。

“我来了。”

阿木尔胸腔的一口气就是为了这一句,他来了。

“阿昭哥,那封信不是你写的,对不对?”

阿木尔咕哝着说:“别想骗过我,赵小泉是你的学生,他模仿你的字不难,可我知道你不会……”

“是我写的。”

晏昭打断他的温情脉脉,唇角含笑,一字一顿,“是我写的。你待如何?”

“不可能。”阿木尔环住他的肩膀,张口咬在他侧颈,咬得出了血,再伸出舌尖舔一舔。

晏昭吃痛,却纵容他,摸上他后脊的手掌中陡然多出一柄短刃。

再怎么温柔,刀兵和掌心都不会是一样的冷暖,阿木尔动作顿了顿,眼窝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刀兵相向是意料之中的,他却不是为此事而伤心,双目赤红执着说:“不可能!”

晏昭推开他,站起来理了理衣衫。

他说过他要往前看,所以这杀机尽显的美人计,用了也就用了,难道不能用吗?

可这个执拗的蛮子竟然执意追过来,还言之凿凿说不可能。

“天底下没有不可能的事。”

晏昭拔出挂在墙上的长剑,抵在身前,逼他止步。

阿木尔摇摇头,恍若不见,“你无病无灾,信上却说大限将至,这不可能!”

晏昭陡然失声,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大抵他是真的疯了,这种时候,该执拗的地方不执拗,该问的不问清楚,倒是对那封诱他前来的信中内容记得一清二楚。

疯子大君一步步逼近,晏昭的剑锋一寸寸后挪,最后剑尖垂立,坠入泥中。

他袖中一柄断了的刀刃也惊起尘埃。

晏昭忽地颓然道:“罢了。”

他转身背对向外走去,军中士卒冲入帐中抓捕。

尤其是那跟着晏昭灭过马阑勒的李念,荣升千夫长,愤愤然执刀要去拿人。见阿木尔正从他的袖中珍之又重地向外拿什么东西,顿时快步上前,恐他藏了什么短兵利刃,再挟持人质潜逃,当即将刀架在了阿木尔脖颈上。

“你做什么?”

大君一叹,双手平摊,束手就擒。

晏昭已经不被南梁军中将士信任,以他为饵抓到的朔北大君,更不能交由他来处置。

郑从彦下令,“暂且押入地牢,随后处置。”

冲进来的将士道:“朔北大君杀了我们那么多弟兄,当然应该凌迟处死!”

郑从彦皱眉呵斥,“朔北大君身份何其重要,景大将军未还,就算是要杀他血洗耻辱,报仇雪恨,也要当着三军将士的面,当着景瑶将军的面!”

景瑶不在,数十万大军像散了架子一样,他们看不上晏昭这样私德有亏的,对郑从彦这样纸上谈兵的文人也看不上。

郑从彦心力交瘁,但见方才那一幕,便知指望晏昭也指望不上。

押走阿木尔之后,郑从彦才看向恢复淡泊平静的晏昭。

“我以为你会跟他解释清楚,他都肯为你而来,如此情深义重,你怎么甘愿他误会于你?”

“解释什么,信本就是我写的。”晏昭冷然道:“你无非是以为,我不会同意你的计谋,所以瞒着我利用远在天都的赵小泉,却不知他不仅师承于我。”

“是,我原以为赵小泉是你的弟子,他要模仿你的字不是难事。朔北探子都拿到伪装成军事情报的信了,我的计谋却败露了,还以为你会谴责我不择手段,未料你竟然肯亲自写了一封哄他过来。说实话,晏泽芳,你跟他的情分也不过如此,你其实巴不得想让他死吧?”

“是啊。”晏昭云淡风轻笑答。

朔北怨恨的大君,南梁仇恨的敌国君主,毒入骨髓的疯子,他还有什么活下去的理由?

晏昭转身回去歇息,郑从彦暗生钦佩,果真是大是大非分得清楚。

他不知,晏昭在帷帘落下后,单手扶着椅背才勉力支撑。

看押朔北大君入地牢,入牢前要搜走他身上所有的利刃利器,以免生事。

先前见他欲要摸袖中,此时最先要搜的当然也是袖中,李念一早看到他袖中有尺寸硬物,疑似短兵,正要搜身。

阿木尔闪避,不愿让他挨一下。

李念怒火中烧,刀鞘狠狠抽了他脸颊,打出了一道红痕,怒道:“藏了什么,交出来!”

阿木尔揉了揉脸,不情不愿从袖中取出来两样东西。

李念:“这是什么?”

“没长眼,糜子米穗和枯树枝。”

李念错愕一瞬,骂道:“混蛋,你耍我们!”

“分明是小将军你刻意为难我,我一开始就让你们搜过身,什么兵刃都没有拿。”

“那方才你在晏大人背后,手拢袖中有所动作,谁知道你是不是打算像上次挟持景将军一样,再次逃跑?”

李念没好气地捡起地上的糜子穗,熟透了,糜子洒了大半,是北地的粮食,也是酿塞上白的好东西。

至于一枝枯木,看着像是桃枝,这时节确实只有枯桃枝。

“你带这个做什么?”

阿木尔得意地笑着说:“送给你们晏大人。”

“什么意思?”

阿木尔不说了,自己进到地牢里,找了处铺满干草的角落躺下,蜷缩成一团。

李念百思不得其解,气不打一处来,这哪里像个君王,根本就是个市井无赖的模样。

身后的兄弟支支吾吾似有话要说。

“有屁快放!”

“前几年,华光城热闹了一段时候,城中兴起过一阵折桃枝的风气,但那是春日,折桃花诉衷情,约莫同相思折杨柳差不多……”

李念拧眉,“那糜子穗怎么解释?”

“稷米,北方更粗硬些,叫糜子米,幽州和朔北都有种,这是什么意思,”他挠挠头说:“我可就不知道了。”

李念斜睨了他一眼,冷脸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