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信修睦
讲信修睦
一夜霜雪明,照离人明台。
天都,深宫深雪重掩门扉,殿阁暖炉烧得人单衣沁汗珠,矮榻上的女子披厚衣扒着窗台望一地明净世间。
“去叫陛下来,孤的身后事还有些未交代清楚的。”
圣天成业女帝被囚于深宫,衣食无忧,伺候她的宫人都还是些老人,闻言齐齐跪了一地。
王楚溪叹息道:“快去!”
宫人匆匆忙忙奔入雪地中,往前殿而去。
雪地上逶迤出长长的痕迹,红墙青瓦,灰鸟在枝头啾鸣。
江南冬雪,天下春已不久矣。
王楚溪会心一笑,拢起一头青丝,掰着手指头算,冬春十余年之久,她于此间,到了别世的时候。
关清小跑过来,身后的仪仗匆匆,王楚溪失笑,还真是半点不稳重。
“你怎么了?”
关清上气不接下气问道:“怎么突然派人说那种话?”
“孤一早就告诉过你。”王楚溪拍了拍矮榻边,说:“过来坐。”
门外北风吹落檐上积雪,檐角宫铃惊起枝头栖着的雀儿,关清忽而冷得害怕。
这是他在这世上最后一个血缘相亲的亲人了。
“孤有些事要交代给你。”
王楚溪指尖拈着一粒雪霰,天音缈缈远远。
“天都庙堂之高,能者居高位,也须知亲疏有别,制衡四方。你师父晋开阳有治世之才,然时运不济,命途多舛,逢难可用,却不可封官登阁;听闻关彻回来了,他上了年纪,且与你有父子之情,难免被人掣肘,放他致仕,永不得用;关沛与你不和,但他为放为官时素有贤明,可以经国之用,其才高与裴谦、卢寂同列,经国治世可做三足之势;至于郑从彦,他一心怨毒朔北,你用不了他。”
王楚溪笑道:“你既然打算与朔北结百年之好,想个法子,就得除掉郑从彦,不然,你可得时刻防着他给你整出些不可化解的血仇事端。”
关清处理朝政还不算得心应手,却也知道这是金玉良言,谆谆教诲,胜过良师。
“军权分立,天都玄武军统领,季无尘暂可,但此人太过耿直愚钝,你需培植亲信;北阳关将领,景瑶之后,不宜再用勋贵子弟,亦不必用那些百年难遇的虎将,太锋利的刀刃无处试血,反而容易自伤。朔北由晏昭扫尾,少年长成少则十年,多则二十年,应无患矣。”
王楚溪轻咳,无奈道:“北阳关隐患唯景瑶而已,你既然放她归去,来日可不要后悔?”
“不悔。”
王楚溪听他不假思索就答,竟生出几分遗憾。
“萧旭那个狗皇帝,这辈子就这么点本事,利用女人、猜忌功臣、投毒害命,偏偏这也算他的本事,谁叫他每次都做成了。孤独揽权柄,也渐渐迷失,落得个这般结局。”
“心慈手软、重情重义。”她摇头,“这样做不好皇帝。”
“但兴许你确实是个好皇帝。”
关清深以为谬赞,她的交代里涵盖了文武朝臣,可还是漏了人。
“晏泽芳和景珏呢?”
王楚溪道:“晏昭……不必管他,他也是个知道自己最该在何时引颈就戮的人。至于景珏,你留他无用的话,不如去为我寻长生药。”
她含恨道:“此一生,遗恨不长生,不然,绝然轮不到你来受这孤寂之苦。”
“你要是长生,天下人人自危了。”
“这倒是。”她伸手抚窗上雕花,“吴州朱家,你愿意扶持随你,左右你的后宫,你的孩子,还是个天然纵横制胜的棋盘,我的这些经验反而有些多余。”
“你心性过直,须知朝中官员不可至清至察,而中庸收成之君,百姓亦难逢,你不比前人差。”
关清热泪盈眶,低头唤她,“姐姐。”
“孤死后,入你萧氏帝陵,不与闵帝同葬。另,孤要独享帝王陵墓,要红玉玲珑骰珍宝陪葬。”
“姐姐。”
王楚溪终于听清楚了这两个字,笑道:“我幼时父亲早亡,母亲为楚氏深居简出,与我不亲,嫁给萧旭后,更是无亲无故,到头来,竟然真的只有你一个亲人。”
“清弟,我死后,你登基称帝,要哭的可不止这一桩。收收泪吧,去听听外面普天同庆的还政于萧梁的呼声。”
王楚溪催促他赶紧去,关清不肯走,被人簇拥着挤出了宫殿。
她大开宫门,西窗碎雪纷纷,琼枝引芳魂,归去望乡台。
天都第一场雪落罢,圣天成业皇帝驾崩。
先永安长公主与楚驸马之子,易姓为萧,更名萧清,字溯沉,承大统,继帝王之位,改元天启。
天启之冬,陛下站在九重宫阙至高庙堂,着玄黑冕服,十二冕旒遮挡了他的目光,他向下看。
那里有他的好友,他的先生,他曾经敬仰的人,他曾经畏惧的人,他曾经羡慕的人。
他们跪在风雪中,俯首帖耳,不敢仰面看他。
他心想,他们一定在笑他,笑他高处寒。
天启陛下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天都街巷里有他张扬愉悦的岁月,他依然在天都,那样愉悦的冬日已仿如隔世。
冬日,北风刺骨,寒霜挂冻枝。
从今日起,他怨恨上了四时之冬。
天启陛下登基,诸多国事纷至沓来,累得他连口大气都不敢喘。
“朔北草原部落首领有求和之意,祈南梁粮草救济朔北之民,众卿以为如何?”
“我南梁与朔北世代为仇,救济蛮人,恐伤了南梁百姓的心啊!”
堂下众朝臣多有此论调,也是王楚溪在时,纵容郑从彦铲除异己的功劳。
但显然,新的陛下想听的不是这样的话。
“草原部落地辽而无耕地,蛮人骁勇善战。纵观百年南梁史,两国交战不歇,血流不止,穷兵黩武,苦了也是我南梁子民,故与朔北宜和不宜战。”
年轻人崭露头角,正合君王意。
“南梁百姓的心,孤亦知。朔北屠戮我南梁子弟,皆因朔北大君残暴不仁,刚愎自用,草原部落并无此心。且作为赎罪,亦是交好的凭证,朔北已将大君阿木尔送到北阳关,任凭我南梁处置了。”
新皇不知道晏昭是如何让朔北献上大君的,但他来信之中确实是这样说的。
罪孽加身的大君,被族人背弃的大君,承载着南梁的仇怨,搭起这座消弭罪与仇的桥梁。
萧清心中为他故交旧友惴惴不安,晏泽芳难道以为两国这样和解之后,他们还能有个潇洒自由的来日吗?
还是说,不期来日了?
“朔北将大君交付,任凭南梁处置,足见其诚意。两国和谈事大,南梁援助粮草给朔北,朔北也得拿出来军马、牛羊。”
萧清问询,“可有人愿亲往草原取和谈国书?”
关沛上前一步道:“臣有一人选,且非他不可。”
“前玄武军统领景珏。”
萧清双手牢牢扣住龙椅把手,想起姐姐说的话,治世经国之才,选了景珏是什么意思?
“朔北势弱,国书之事,谅草原蛮族不敢虚与委蛇,然事关重大,陛下还需派一个分量重的人出使才不显轻佻,而对朔北大君的处置,也至关重要。”
在朝堂之上新皇只说朔北大君已经落在他南梁手中,却有意回避对大君的处置。
大君要担起两国之仇,百死难赎,仅一死恐难以交代,可他唯有一条命,死不了一百回。
“景氏将门,满门忠烈,灼墨军更是悍勇无比,沙场埋骨。若说仇与恨,南梁千家万户都与景家相同。景珏将军亲赴北阳关,一则他是景家仅剩的男丁,可代表千万被朔北残害的南梁百姓,二则是景瑶将军与景统领同在,在军中素有威望,决议如何处死朔北大君,才不容易有异议,如此更才能使民愤平息,三则,他赴往朔北,带着和谈国书,身上也有为朔北子民除暴君的名声在,更利于两国的亲和。”
关沛有条有据说了这么多,新皇耳朵里只有“处死朔北大君”在回响。
要景珏去北阳关,商量如何让朔北大君死得不痛快些。
萧清眼前一黑,心中暗暗骂他,又暗骂晏泽芳蠢货,怎么能想出这样治死萧回的办法?
阿木尔大君、萧回……他忽然福至心灵,那灵犀一点也通了。
晏泽芳从没想着要阿木尔大君活,没想着要他们年少玩伴萧回活。
而他死去的价值正在此处,要天下人踏着他这个罪人的尸骨。
南梁人将仇恨宣泄,朔北人将生存握住,两族讲信修睦,天下安乐。
新皇唇角上扬,他懂了,却笑得牵强。
“就依爱卿所言,授景珏节度使,携国书以赴朔北,即日北去;另,朔北阿木尔不死不足平民愤,命景珏抵北阳关军中,监刑。”
这一冬过得如此匆忙,阿木尔也就硬生生在监牢里熬过了这一冬。
景瑶在初冬时就回来了北阳关。
人人都知道监牢里的这个身份尊贵的人是要死的,也将信将疑了朔北将大君献上求和的诚意。
否则,难不成要相信,仅仅凭着莫须有的私情,就能叫君王不爱江山不惜性命吗?
心存疑虑的人忍不住问:“朔北的大君到底是犯下了什么罪行,才被子民合起伙来背叛?”
“咱们这边说是大君残暴不仁,被推翻□□了,草原那边求和,有望继任新君的人定性说是叛国罪!”
他们各自相视一笑,摇摇头,不懂这些说辞。
“君主叛国难不成是个笑话?”
“管他呢,反正听说是不用打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