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小暑:老吴头

云上村从60年代末修路开始,到千禧年初,繁荣了四十余年。

这个吴文明,年轻的时候是个木匠,有一门好手艺,赚了不少钱,云上村的第一部电话,是吴文明家装的,第一部小灵通,是吴文明买的。到了九十年代,又当上了云上村的村长。吴木匠年轻聪明胆子大,看准市场,带着村民在村里搞了个养猪场。

养猪场就在后山半山腰上,刘清宁还有印象,自打办了那个养猪场,清源溪里全是养猪场排出来的粪水,臭得要命,到了夏天,村里的孩子们再也不能去河里游泳、捞鱼了。

孩子们不乐意,大人们却高兴。

那几年养猪场经济效益不错,带着全村赚了不少钱,到了年底,杀猪,分猪肉,分花红,个个都乐得合不拢嘴。

好景不长。

到了千禧年初,养猪场因为环保问题被政府关停,吴文明亏了个底朝天,村集体也损失惨重,村民都把矛头对准了他。又有人举报,说吴文明经营养猪场,吞了村集体的钱。那时候正在严打,政府收到举报,没查清楚就免了他村长的职务。

后来吴文明被无罪释放,但村子里关于他的猜测并没有停止,大部分村民都相信吴文明肯定是吞了村集体的财产,否则他怎么买得起大彩电和小灵通?

政府不抓他,肯定是他花钱疏通关系了!

“他那个人呐,从小就坏脾气。”王永梅回忆,“被人在背后戳着脊梁骨骂,他怎么受得了?他又觉得是政府害他,跑去把政府的人揍了一顿,被抓到派出所去。幸好后来政府领导看他可怜,没跟他计较,不然还得吃牢饭呢!”

难怪他能干出给人身上泼粪水的事。

刘清宁问:“他真贪了村里的钱?”

老嬢嬢摇摇头:“那么多年前的事,谁说得清呢?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总之村里人都是这么认为的。尤其是李阿四几个,当年在养猪场里投了不少钱,养猪场一关,连养老钱都亏没了,这笔账都算在他的头上。”

那可真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了。

“后来呢?”

“后来?后来他就出国去了,村里又传,说他卷款潜逃了。哎哟,你不知道,好多人堵在他家门口要债,他老婆没办法,跪在地上又哭又求,衣服都被撕烂……一个女人没了男人,还背着债,可怜咯!”

“都是一个村的,怎么这么过分?赚了钱大家分,亏了钱也不能算他一个人头上呀!”

“唉,农村人穷,都是棺材本,这一下子全赔光了,谁跟你讲道理?没道理可讲!”老嬢嬢感叹,“这个老吴头,自己跑了倒好,真可怜了他老婆,那么多讨债的逼着,还有个儿子要养着,只好去温溪钢铁厂里打工,后来没几年,得癌死了。”

“啊?”

“后来听说钢铁厂里的钢材,有核辐射。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反正查出来也没钱治,想找他也找不到。村里只知道他出国去了,去哪里也不知道。听说是欧洲,也有人说是南美,一走好几年没消息,都以为他死在半道上了。后来没半年吧,他老婆就死了。唉,造孽。为了这事,他儿子也怨他,后来他回来了,两父子大吵一架,到现在也不往来的。”

那个儿子刘清宁在陈今越办公室见过,长得跟他爸差不多,凶巴巴,没一点笑容。

“那他回来了,也没还钱?”

“还什么呀!在外面转了几年,钱没赚到,老婆死了,儿子没了。”老嬢嬢指了指脑袋,“受不住,癫掉了。”

“真的假的?外婆你莫乱讲。”

老嬢嬢眼睛一瞪:“我乱讲什么?他刚回来没多久,李阿四几个人上门讨债,才讲了没两句,他突然就发狂了,斧头拿起来砍人嘞!他们几个跑得快,李阿四脚不好,没跑了,被他按住,差点被砍死。”

好在村里人赶到制住了吴文明,李阿四虽然没挨斧头砍,逃的时候慌不择路摔在路边沟里,脑门砸在水泥路缘上,鲜血流了一脑门,缝了四五针。

这下真是新仇旧恨,一生世解不开了。

“为这事,他又坐了三年牢,出来之后就把自己关在大宅里面不见人,有一阵村里人都以为他又走了,后来才知道他一直在里面住着呢。”

“搞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好好的一个家,这一生世就这么毁了。”讲完吴文明的事,老嬢嬢总结。“你呀,也莫要去管他。他们说,被癫人砍了,赔都没得赔,看见他绕远点走。还叫他吃什么烤肉!”

“我本来也没想叫。”刘清宁如实交代,“早上去镇里买肉,碰见陈今越,我问他要不要来吃烤肉。他说行,让我也叫上老吴叔。”

“这后生!”老嬢嬢直摇头,“你可别听他的。”

“外婆,他可救过你的命。”

“一码归一码。让你这么一个小囡囡去请一个癫老头,多危险?你不去,他自己去!”

“行了,我不去。你这知恩不报的老嬢嬢。”刘清宁笑,“罚你下午不许去搓麻将,把这些生菜都洗了,晚上给你恩人包烤肉吃!”

说着将身上的围裙一解,套在外婆脖子上。

“你倒会叫我干活!”王永梅嚷嚷着,不情不愿地系上围裙。

刘清宁甩甩手,走到一边的屋檐底下去乘凉。

夏日的傍晚,日渐西山,长廊底下终于有了一丝丝凉风。她在竹躺椅上眯眼躺了一会儿,还是掏出手机给陈今越发了条微信:“使命未达。”

配了个抱歉的表情包。

没一会儿,陈今越回了个“ok”的表情包。

这是什么意思?

连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刘清宁有些生气了,丢下手机,捡起外婆丢在一边的蒲扇往脸上一盖。

草丛里虫鸣渐起,她沉沉睡去。

陈今越收到刘清宁的微信,正在全镇干部大会上,收起手机,他抬头往台下扫了一眼,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找到了吴鑫。

盛夏的傍晚,日头仍旧热辣辣地挂在天上。

散了会,众人从会议室里鱼贯而出,回到自己办公室,正是周末,临近下班时分,谁都没心思工作,忙里偷闲聊起天来。

“哎,你们发现没有,我觉得陈镇最近恋爱了。”刚来的见习生小关说道。

众人呼啦围上来。

“真的假的?跟谁?你看见了?”

“没有!”小关摇头,“我自己观察的,最近陈镇整个人的精神气都特别足。”

“陈镇的精神气向来都特别足。”有人否定。

“刚才你没注意,开会开到一半,陈镇在看手机,脸上全是粉红色泡泡。”小关十分笃定。

“没看见。”众人摇头。开会向来都是偷懒摸鱼的好时机,玩手机的玩手机,打瞌睡的打瞌睡,发呆的发呆,谁管台上领导说什么。

老管皱着眉头想了想,还是否定:“不可能。最近陈镇这么忙,大半时间都住在镇里家都回不去,他哪来时间谈恋爱?”

有人提出:“会不会他跟镇里人谈恋爱?”

老管大手一挥:“不会,镇里哪有什么年轻漂亮的女人!再说了,他上山下村我都跟着呢,接触的都是些农村老大妈,他能跟谁谈恋爱!”

“云上村不就有个年轻的!”

老管一愣。

陈镇好几次去云上村,他倒真没跟去。不过他很快又否定:“不可能不可能。云上村那个囡囡,长得还行,谈不上漂亮。”

“那还不漂亮?老管,你眼光够高的啊!”

“不是我眼光高,是我们陈镇条件好。你去打听打听,县里领导给他介绍的囡囡,哪个不是家里条件好人又漂亮的,人家一个都没看上,这囡囡,配一般男人绰绰有余,配陈镇,还差点。”

“那他怎么总往云上村跑?”

“那还不是为了——”老管斜眼,瞄了一眼坐在角落里的吴鑫,“还不是为了云上村项目的事?这年轻后生,脑子里只有工作,哎,也不年轻了,三十出头了,天天不惦记着找老婆,只惦记着找老头……我三十岁的时候,我儿子都……”

小关插嘴:“你五十岁了还是牛马,人家三十岁已经是领导了。”

“你这囡!”老管拍桌子站起来。

小关飞快拎起包跑了个没影:“下班了!管叔下周见!”

众人哄笑,各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