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立春：理想
“杀人了，杀人了！老吴头你疯了！”
现场的工作人员怕真出人命，拼命去拉。可也奇怪，枯瘦的一个老头，力气如牛一样，四五个人都拉不起来。
“我就杀了你这个满嘴放屁的狗生种！两百万？让你到阎罗王那里去讨你的两百万！”
朱炳生说不出话，翻出白眼皮来。
周边的人这才回过神来，一拥而上，拉的拉，推的推，一个个掰开老吴头铁箍般的手指头，费了好大的劲，总算把朱炳生从老吴头手里救出来。
朱炳生喘过气，一溜烟躲在陈今越的后面，跳起脚破口大骂。
“老吴头，你这个老狗生！你发癫了！你把我掐死，你也得坐牢，偿命！”
老吴头被四五个人抓住拦在墙角，牛铃般的眼睛要龇出血来，刘清宁从没见过老吴叔这副模样。
“狗畜牲，我掐死你我再掐你全家！我老命一条，一命换你全家，看是谁怕谁！”
“老吴叔，别说瞎话！“陈今越厉色喝止，使眼色让人把吴文明拉到后面去安抚情绪，吴文明被连拖带拽拉走，嘴里止不住的叫骂，那神情仿佛真要生吞活剥了朱炳生一般。
朱炳生吓得脸色发青，死死抓住陈今越：“领导，你听见了，这狗生说要杀我全家！快叫公安来把他抓起来！”
“老吴叔说的是癫话。”陈今越说。
“癫话！”朱炳生跳起来，“那把他送到疯人院去！你们管不好癫人，要负责任的！到时候我告你们！你可不要欺负我们农民不懂法！你们这些狗官！”
李阿四跳起来：“猪头三，你不要满嘴喷粪！小陈镇长是好官！”
“好官？”朱炳生阴阴地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落力，他跟云上村的那个女人，嘿嘿……”眼睛往刘清宁身上一瞟。
那眼神让刘清宁险些吐出来。
朱炳生还在得意：“领导，你这是财色双收啊！”
话音未落。
“啪”的一声，脸上挨了王永梅老嬢嬢一个巴掌。
“外婆！”刘清宁惊叫起来。
“你这狗生，我撕烂你的嘴！”老嬢嬢扑过去。
一时间，拉的拉，劝的劝，骂的骂，整个会议室乱成了一锅粥。
没人注意到吴文明从后院绕了回来，混乱中，朱炳生下意识地扭头一看，吴文明手里的锄头高高举起，正朝着他的脑袋落下来……
这事在镇里传了很久。
吴文明怎么面目骇人，发癫了一样要杀人，陈今越怎么英勇地冲上去，拦腰抱住了吴文明，朱炳生怎么吓得“嗷呜”一声跪在地上，尿了……
正月里天气还冷，云上村更是四下冰封，屋檐上挂着冰棱。
屋子中间烧着炭火，吴文明驼着背，缩在一把竹椅里，目光呆滞，一点生气都无。
兰香在灶台后面忙活，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大哥，长长地叹气。
这日子刚有点起色，怎么就……
陈今越把一个牛皮纸信封递过去。
“老吴叔，这是你那件事的材料。我们都找齐了，县里也明确了，你没有贪污村集体的公款。本来我们打算，忙过那一阵就开大会，在全村人面前给你澄清，现在……”
吴文明拿起信封，手是抖的。
信封不厚，里面是一些当年办案的材料。和县里出具的一张证明。鲜红的印章盖在薄薄的一张纸上，证明了他这一世的清白。
他把证明丢进炭盆里。
炭火迅速燎黑了纸张，几秒之后冒出火星来。火苗在炭盆里舞动，不一会儿就将那张证明烧成了灰。“阿哥！”兰香从灶台后面冲出来，想去捡已经来不及，气得直跺脚。
“阿哥！你这是做什么？这可是证明你清白的东西，这……吴鑫做了这么多，就为这个！你……
“人都不在了，还要这个干什么？”
他说。
兰香一怔，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是没有说出口。
老吴头慢慢地将手里的材料都撕碎，一把丢进炭盆里。
白色的碎片散落一地，像那日吴鑫出殡撒的纸钱。
纸张燃烧，焦糊味里夹着木质香味。
老吴头点了一支烟，说，小陈镇长，吴鑫是个好孩子，是我害了他。
他从小读书好，不用我和他妈操心。那时候老师都说，他是个考重点大学的苗子。我知道，我的事对他影响打击太大，是我影响了他。
陈今越沉默。
养猪场出了事，吴文明出了国，镇里人都说他卷款潜逃。这两父子的脾气一样，又倔又硬，还是青春期的孩子，怎么受得了被人在背后这么指指点点？
那两年，吴鑫的成绩直线下降，到高三那年，他妈妈又得了癌症。高考放榜，吴鑫只考了个普通大学。
“有些事谁也料不到。”陈今越安慰，只觉得自己言语匮乏。
老吴头狠狠地吸了一口烟。
“是我对不起他。那时候镇里叫他来做我的工作，要我签字卖房子。那时候我要是肯服软……可我心里憋着一口气，就要跟镇里对着干……”
悔啊。
他毁了儿子一次又一次。
“吴鑫，是个很能干的人。”
“我知道他能干。”
那段时间两父子合作修村里的廊桥，为了方便，吴鑫搬回大宅住。
这是养猪场出事之后，两父子第一次相处，也是他真正开始认识自己的儿子。
他聪明，认真，细致，白天在工地监工，晚上在屋里看资料到深夜。有几个施工的工人欺负他不懂，胡乱敷衍，他看在眼里，不动声色，连续挑灯聊几个晚上，研究清楚以后一一点出，现场开了两个杀鸡儆猴，那以后工地里没人敢看轻他。
吴文明忽然发现，原来儿子在自己不在的年月里，已经长成可以独当一面的成年人了。
吴文明想，如果不是自己耽误了他，他的人生或许会有大成就。
最初知道上海有大公司打算投资云上村，镇里要重启征迁工作的时候，吴鑫沉默了好些天。有一天夜里，吴文明起夜，看到他坐在院子里抽闷烟，就走过去问他。
“我问他，这个项目对他来说是不是很重要，如果他把这件工作干好了，镇里是不是会提拔他。他说他不是为了这个。”
他说如果能拉到这笔投资，就能在云上村建一个高端度假区，到时候不仅是青田周边，杭州、上海，更远的地方的游客都会来。有了一个，就能带动下一个。来的人多了，小镇就“活”了，村民就富了……
木然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那年他在村里带头养猪，还在上小学的吴鑫曾经问过他，为什么要跟其他人一起养猪，他说钱要大家一起赚，要全村一起富。
吴鑫听进去了。
兰香红了眼眶，坐在灶台后面抹眼泪。“我们家吴鑫，是个有理想的好孩子。”
“是啊。”吴文明喃喃，“他这一辈子已经被我毁了。他的理想和抱负，我不能再让人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