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立春:朱炳生
大家都说,原本没打算回来的,但天天在手机里关注村子一点一滴的变化,对村子和家乡的牵挂前所未有的强烈,便都回来了。
王永梅老嬢嬢说,远亲不如近邻,要多走动才会亲,就是这个道理了。
正月里阳光好,大家走完了亲戚,结伴都往山上来,看看村子,看看老屋。趁着春节人齐,下林村村委在村里四处走动,做工作,等到了初期上班第一天,陈今越便在村里开了一次云上村村民大会。
大会结束,消息便长了翅膀一般,传遍了云林镇。
小陈镇长说了,云上村的项目还要搞。
这次搞的方式不一样。说是要由下林村村委出面,成立一家共富公司,与村里的华侨签约,统一管理海外华侨在村里的闲置房屋和土地,连同村里未承包到户的集体土地一起经营,以入股的形式,将房屋和土地的使用权转让给投资者。
签约分两种方式,一是一口价买断,二是入股分红。
投资者是谁?
刘清宁。
来开会的华侨们都说,永梅阿婆,你好福气,有个这么漂亮的外孙女,又当村官,又开公司。
王永梅老嬢嬢挥舞着大笊篱捞锅里的山粉饺,一碗碗汤饺端上桌,嘴里嘟囔:“小孩子,瞎搞!等下钱都要亏进去!”
脸上的笑却停不下来。
“怎么叫瞎搞?她回来之后,这村里的变化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去年中秋节的晚会搞得也像模像样!年轻人有本事的。你在这卖山粉饺,赚不少吧?”
老嬢嬢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否认:“赚点细铜钿。”
到了夜里,老嬢嬢打开五斗柜,从柜子深处掏出一个生了锈的饼干盒,费了好大的劲打开,从里面掏出几本存折来。
带着老花镜在台灯底下算了半天,心里有数了,揣着两张存折上楼找刘清宁。
“阿囡,外婆这里有五万块钱,你拿去。”
“外婆,你拿回去吧,你这是你的养老钱,人老了,得有点钱傍身。”刘清宁将存折推回去。
王永梅拍拍口袋,说:“你放心,我留着棺材本呢。”
刘清宁笑了:“你这老嬢嬢,竟然偷偷摸摸存了这么多!你还是拿回去,放心,钱的事情我正在解决。”
“你怎么解决?”要搞这样大的一个村子,那得花多少钱?听说上海那个公司原本准备投资几个亿。
几个亿的钞票,她老嬢嬢数一辈子都数不完,阿宁一个年轻囡囡,到哪里去筹这么多钱?
“这你不用管。只是有一件事我想对你说。”
“什么?”
“云上小馆可能要关门了。”
老嬢嬢点头:“料到了。这也没什么,我老嬢嬢一辈子没做过生意赚过钱,玩一玩也够了。你现在这样忙,我一个人也顾不过来。关了好,我照样日日去搓麻将,快活!”
“行。”
“这钱你真不要?”
“真不要。”
“那我可拿回去了?”
“拿回去吧,这么晚了,早点睡。明天一早,我还得去镇里开会。”
刘清宁同外婆说的,并不是宽慰她的假话,投资这事,她有自己的主意。
节后刚上班,她就去注册了一间公司,她给公司取名,叫“云澜”。
海外游子是云,云聚故乡,将有一番波澜壮阔的景象。云澜的第一个投资,就是云上村高山民宿建设项目,她给它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云澜·山居”。
陈今越又牵线搭桥,带着刘清宁到县里各个部门去跑,农办,农业局,旅委,环保……各个部门去讨钱讨补助。
刘清宁笑说:“我们这样,怎么有些像要饭的?”
“向国家讨饭,不丢脸。”陈今越笑着说。
县里的农商行有针对归国华侨创业的专门贷款,刘清宁贷了一些,加上从各个部门“讨”来的补助,七七八八凑起来,也有百余万。
她有修王家老屋的经验,粗略的账会算,要打造一座民宿村,这点钱远远不够。
陈今越出了个主意,可以向云上村的村民融资。
在第二次大会上,刘清宁烫着脸皮,把这个想法向大家一说,底下坐着的人面面相觑,都不说话。
村委要统一收储管理村里的老房子和土地,来来去去还是自己村的,他们心定。他们常年在海外经商,村里的老房子用不着,土地也种不上,丢在这里没用,如果能换点钱,多少都是好的。
真金白银地拿出来投资,这又不一样。
阿宁这个小囡囡,是有点本事,但真做起生意来,那不是随便玩玩的。这些人都是做了半辈子生意的人,知道做生意的苦。
外面当老板,回家睡地板。
她受得了?
刘清宁见大家都不说话,虽然原本也没抱大多的希望,但心里还是凉了半截。陈今越圆场面,说大家可以回去考虑清楚再说。
正要散会,坐在第一排的阿太突然站起来了。
“我投五十万。”
这话一出,全场都惊了。
李阿四瞠目结舌,扯一扯阿太的衣角:“老嬢嬢,你想清楚再讲。”
阿太说:“我想清楚了,我看好阿宁囡囡,就投五十万。”
有人在角落里阴阳怪气笑起来:“丽娥姨是做大生意的华侨人,有钱。我们这些做小生意的农民,赚几个铜钿过日子,就没这么大方了。”
说话的叫朱炳生,家里几辈子都是开杂货铺的,到了朱炳生这一代,做生意缺斤短两,做不下去,关了杂货铺也跑到欧洲去了。
到了欧洲也不老实,做生意好吃懒做,漏税被税务警察抓到,丢下店铺逃回了国,现在就是个无业游民。
回国两三年,一点老本见了底,正发愁的时候,这样一个赚钱的机会送上门来,当然不能放过。
他提出,要跟村里签约可以,他不要分红,只要钱,一口价,两百万。
底下有人叫起来:“猪头三,你穷疯了,你家老房子那几块烂木头,两千块都不值。”
朱炳生把二郎腿一翘,拿鼻孔瞧人:“值不值钿你说了不算。没两百万,这个字我不会签。”
在场的人看他这副样子,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心里都有了盘算。
两百万是镇里提出的补偿方案的十几倍,这个价钱是不可能的,但有朱炳生带头这么一闹,说不定能把价钱抬上去,能多一万也是铜钿。
于是都不表态,就等朱炳生做这个出头鸟。
朱炳生猜到他们心里的盘算,越发得意。只要都咬死了不松口,到最后总有好处。他两眼一眯,往椅背上一靠,低声哼起歌来。
还没得意两分钟,就听见周围一阵惊呼,隔着眼皮面前一黑,被人掐着脖子往后一推,重重摁在地上。
“老吴叔,别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