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三月的浦东机场的夜晚,寒风依旧。

蓝色的临时帐篷外,写着“青田专班服务点”几个大字的易拉宝在寒风里轻轻晃动,帐篷里,坐满了穿着白色防护服的工作人员,脚边的地面上,还堆着来不及清理的泡面碗。

平板电脑架在简易折叠桌上,画面里刘清宁坐在正中央,李阿四和阿太坐在她的身后,三人正在介绍农家自晒的番薯干。

“这就是我们村里种出来的红心薯晒的番薯干,这一批番薯都是去年霜降前收的,用山泉水洗干净,切片,用农村的土灶用柴火烧火蒸透再晒。大家收到之后可以闻一闻,能闻到一点淡淡的柴火气,只有一点点,要仔细闻。”

“没错,晒这个番薯干,我的技术在村里是一流的。”李阿四在后面插嘴,“其实没啥秘方,就靠日头慢慢收干,主要是番薯要挑这种好的。放在竹编上晒,每天都得看着,不然那些鸟啊雀啊天天来偷吃……”

刘清宁翻过薯干露出背面的纹路:“是的,我们的番薯干都是在日头底下铺在竹匾上晒的,大家看这里这是竹匾压的印子,机器烘的可没这些纹路。甜味很足,但是这些甜味是地里长出来的,什么糖啊防腐剂都没加……”

几个脑袋缩着脖子,齐齐地聚在屏幕前聚精会神地看。

“嚯,这小囡囡花样是多,老头老太给她带起来直播,你别说,讲得还不错。”老徐称赞。

“这直播看的人不少啊?已经有上万人次观看了,应该卖出去不少吧?小陈镇长,听说这主播是你女朋友?

陈今越笑着嗯了一声。

“嘿,还不好意思。三十岁的人了,谈恋爱很正常的嘛。眼光不错,这囡囡长得漂亮,又有头脑。”

“那我们小陈镇长也是一表人才的。”

“对对对。哎,要不我也买一单,放这里晚上值班的时候当点心吃。好久没吃过番薯干了,这味道还有点想了呢,自从我奶奶走了,有几年没吃过了。”

“行,我也买点,支持支持。”

夜空传来轰隆声,又一架飞机正俯冲而下。陈今越看了眼腕表,泛着绿光的指针卡在21:47——比预计抵达时间早了十三分钟。

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他拆开一个n95口罩,金属压条与脸上的压痕再次契合。

这一趟航班上二十多名青田华侨,是从米兰,途径莫斯科转机回国的。

“闭环组准备到岗!”对讲机突然炸响,他匆匆起身,与他一同跳起来的,还有闭环组的另外八名同事。

“防护服、护目镜,都戴好。”陈今越挨个拍打组员后背,防渗条在拍击下发出闷响。他瞥见航显屏跳出su208航班状态。

米兰飞莫斯科su2419,转乘su208抵沪。这个路线他太熟悉了,上周确诊的贝加莫中餐馆老板娘走的也是这条路线。这一次,这趟航班上有二十三个从意大利返国的青田华侨,其详细信息早在三天前,已经通过青田侨联组建的微信群收集,整理后发送到专班组的手上。

橡胶鞋底与大理石地面摩擦,发出短促尖锐的叫声。

“车子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消毒了三遍。”

“名单?”

小张挥了挥自己手里的塑料垫板:“在这。”

“好,每一个都要仔细核对证件,千万别漏了。漏了一个,就是大事。”

“明白。”

脚步匆匆。

上个月,陈今越被抽调到工作专班,已经在浦东机场蹲了大半个月。虽然国内形势好转,国外尤其是欧洲的形势却日渐严峻。意大利、西班牙等几个国家的医疗系统濒临崩溃,恐慌席卷欧洲,迫使一部分华侨关了欧洲的生意,踏上了归国路。

飞机落地,过海关。

入境通道闸机吐出第一波旅客。

空荡荡的大厅,只有急促的脚步声,没有喧闹。每个出关的旅客都行色匆匆,四处张望,寻找到目标之后,快速离开,无人停留。

陈今越几人手里举着牌子,守在出口。

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男人走出出口,看见小张手里举的牌子,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来。

“是青田的吗?”小张询问。

对方摇摇头:“不是。”

“我们这只接青田人。”

“你们都是青田人?”那人问,“我也认识一个青田人,一个老朋友……过段日子,我还得去一趟青田。”

他低声喃喃,仿佛自言自语。

小张看了一眼陈今越,用眼神说了一句:“怪人。”

陈今越用眼神回了一句:“确实。”

那人推着行李走了,很快,便有一群推着行李车的人朝他们的方向走过来,待看清牌子上的字,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见到你们,这心才算踏实了。这一路上,真怕被拒绝入关送回去。”

陈今越笑,接过小张手上的名单:“哪能呢,哪有自己家不让回的道理?阿叔,你什么名字?”

消杀、量体温、检查身份证明,核对名单登记,名单上的名字后面打上了一个个小勾。

黑夜里,贴着封条的小巴车载着满车全副武装的华侨驶离浦东机场。

陈今越目送车子远去,在寒风中站了一会儿。

老徐佝偻着腰捶打后脊,防护服在动作间簌簌作响:“我这老骨头真要散架了……凌晨三点还有趟马德里来的。县里上个月就发布了告海外华侨书,劝他们居家防护,暂缓回国,可惜还是拦不住这波归国的热潮。”

“这哪是归国,这是逃命。”如今外面的形势,真叫人胆战心惊。

“听说你爸妈也在欧洲?”

“就在意大利。这段日子他们停了生意,歇业两个多月了。我奶奶天天打越洋视频通话,催他们赶紧回来。”

只是他爸说了,政府都在呼吁让居家,避免途中感染,儿子就在干这个,当父母的得带头听话,别给儿子添乱。

“这个月已经回来上千个了吧?以为危机已经过去了,谁知道是另一个开头。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呀!”

“且等着吧,马上就是清明了,还有的干。”

老徐不知从哪里掏出根烟来,摸了半天,没有打火机。

“告知书里写得明明白白——流动是最大风险。飞机、转机、大巴,这一路多少感染机会?要我说就该严控回国,现在全县隔离点爆满,医护人员连轴转,一日一统计、一日一汇总、一日一研判,全县上下忙得团团转……你看新闻了吗?县里给意大利捐了二十多万个口罩,还搞了什么线上就诊,中心医院几个专家,24小时轮值在线看诊,这做得也是够到位了,还是拦不住,想回来的还得回来。”

他已经在浦东挪了小一个月了,上星期女儿18岁生日,他也没能赶回去。小公主在视频里嘴巴撅得老高,他哄了好一会儿才哄好。

这还不是最发愁的事。

今年7月,女儿又要高考,这样的情形下去,万一国内又有情况,影响了考试,那可是一辈子的事。

想起来都是烦心事。

老徐的烟叼在嘴里,烦躁得直挠头。

“话不能这么说,青田是他们的家,哪有有家不让回的道理?再说,二月份国内吃紧那会儿,他们可是把压箱底的物资全寄回来了。现在轮到家门口接人,倒嫌麻烦了?”

“嗐,我就瞎扯。”老徐讪讪地将烟别在耳朵上。“老周说今晚有批青田那边过来的物资要装机送到意大利,缺人手,我去帮帮忙。”

“一起去。”

凌晨的货运仓库亮如白昼,叉车轰鸣声中,三十七个纸箱贴着“驰援意大利”的标签码在托盘上。陈今越想了想,抓起桌上的马克笔,在一个纸箱上写下——

“山河异域,风月同天。

纵隔重洋三万里,此心安处是吾乡。”

愿一切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