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李阿四翻黄历,找了个已下葬的好日子,请了镇上的道士做了场法事,全村人陪着万斋婆一起,将阿勇的遗物葬进了山上的祖坟里。

自那日之后,万斋婆就病了。

万斋婆是孤寡老人,没有亲人,住了院,连个看护的人都没有。镇里发动村民捐款,你一百我五十,凑了点钱作医药费,老周书记出面,排了个值班表,村里每户轮一天,去医院陪护万斋婆。

万斋婆一走,王家老屋冷清了许多。

“这个万斋婆,从前也是闷葫芦一个,一日下来没几句话的,这一下走了,倒觉得特别冷清。”李阿四忍不住嘀咕。

这么多年,万斋婆从来没有离开村子这么久过。

万斋婆走了,没过几天,阿太也说要走了,回巴西去。

“怎么这么突然?”刘清宁问。

阿太摇着扇子:“不突然,这事在我心里惦记了两年了。”

刘清宁想起来了,前年夏天,山下的周老嬢嬢领着儿子回村了一趟,有一日夜里她关了小馆的门,回家的路上碰到睡不着的阿太。

那时候阿太就产生了回巴西的想法了吧。

中国人的执念是“落叶归根”,可对阿太来说,儿女在的地方才算根。

她有些难过。

两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原本冷冷清清的小村子,在她的手里变得热闹,又归于冷寂,如今情况稍稍好转,万斋婆走了,阿太也要走了。

傍晚的时候,她靠在妙妙的肩膀上,看着日落酸了鼻子。

妙妙说,这有什么,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好歹还有外婆,有陈今越,有虽然不在身边,但关心你的父母,还有你舅妈舅舅,大姨表姐——我才真是孤家寡人呢。

刘清宁想了想,问,妙妙,你想念你妈妈吗?

李妙妙沉默了片刻,眼看着日光西沉,西山被镀上了一层金边,她才缓缓地说:“想。宁宁,其实……我刷到过她的抖音,那个男人对她好像很不错,她生了一儿一女,生活挺美满的。以前很多很多次,就在我当网红赚了不少钱的时候,我想过,等我赚够了一千万,我要去塞尔维亚找她,想站在她的面前,告诉她那个让她像垃圾一样丢掉的女儿现在也算是个人物了,问问她后不后悔。可那次很意外地刷到了她的抖音,翻遍了她主页的视频,我好像浑身的劲儿都松了。”

就像一个被吹得鼓鼓囊囊的气球,一下子泄了气。

她想起自己小时候,印象里,父母总是在吵架,一吵架,就摔盆摔碗,小小的她躲在角落里,从最初的惊恐到后来的麻木。

如果不是父亲死在战火里,他们迟早也是要离婚的。

从小她就恨,恨妈妈没有尽到一个做母亲的责任,绝情地把她丢到周树根家里,不闻不问。可是……她又凭什么要求妈妈为了她牺牲自己幸福呢?

女人,或许真要自私一些才会过得好。

“宁宁,奶奶走了,那个家的李妙妙也走了。但我很幸运,我有了一个新的家,也有了新的人生,现在,我的新生命正闪闪发光。如果我还在将自己困在过去的黑暗里,黑暗会吞噬光芒,我不能那么蠢,是不是?”

“是!”刘清宁直起身子,眼睛闪闪地看着妙妙,“李妙妙,看不出来啊,你高中学历,居然能讲出这么有哲理的话,真让我肃然起敬!”

李妙妙翻白眼:“学历不等于知识,我十八岁开始走南闯北,人生经验可比你丰富多了。”

她起身,站在矮泥墙上,展开双手:“忘记过去,拥抱未来,人要永远向前看——刘清宁,我和你,还有云澜,都会有闪闪发光的未来的。”

刘清宁想,妙妙说得对。

人要向前看,云澜也要向前看。

冬去春来,万物生长。两个月以前,整个中国都还笼罩在未知恐惧的阴霾之下,百年不遇的变故让人人心惶惶,可现在呢?阳光重新照耀在中华大地上,一切都重新焕发了生机。

困难都会过去,希望正在走来。

她不能放弃。

——

这天刘清宁去县里参加一个直播助农的培训会,培训结束后,在街上逛了逛,满满的一杯奶茶喝空,她把纸杯捏扁,丢进垃圾桶里。一转身,险些和一个人碰个满怀。

陈显华。

颀长的身形裹在深灰色巴宝莉战壕风衣里,本该应该是商界新贵应有的飒爽,可此时那张因为felicite而被各种自媒体炒红的“混血神颜”老板的面孔上,下颌线绷着霜色。

“清宁?“他眉峰微抬,眼尾细纹里渗出星点笑意。

两人沿着江水奔涌的方向信步。

“好久没见你,最近如何?”

陈今越告诉过她,在华侨风情园的事情上,陈显华摆了县政府一道,如今在县里的境遇,已不如去年那样风光。按现在的形势,他的红酒进出口贸易估计也已停摆,唯有几家法餐馆还在支撑。

“我回了一趟马德里,刚回国不久。这两年他的身体不好,医生几次下了病危通知。”

“他还好吗?”

陈显华的目光越过瓯江江面,初春的江水裹挟着粼粼寒意,最终落在遥远的山头。

“他上个月去世了。”

“抱歉,节哀顺变。”

陈显华摇头:“其实这十来年,父亲的身体一直不好,长年缠绵病榻,家里人早有心理准备,只是在父亲临终之前没能陪伴身边,总是遗憾。”

上个月接到父亲病危的消息,他立刻动身回马德里,没想到国际航班熔断,一票难求,等他买到票,只刚刚来得及见上父亲最后一面。

那时,父亲已经进入弥留状态。

他握着父亲枯柴般的手,将耳朵贴在他的嘴边,只听到他如婴孩般的喃喃。

“阿妈,阿妈。”

是青田方言。

“我连父亲的临终遗愿都没能亲耳听到。”他摇头,垂下双眼,“但愿我能实现他的遗愿。”

两人在江边站定脚步。

“清宁,马上就是清明节了,是吧。”

“没错。”光阴似箭,她回国竟已两年了。彼时在巴拉哈斯机场拖着行李箱登机的人,怎会料到这趟归途成了停驻,更在江南烟雨里种出了“云澜山居“。

“在中国,清明节是扫墓祭祖的日子。”

“对。”

“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陈显华的目光从远山收回来,看向刘清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