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霜羹照夜

“是想看看,有没有哪道菜的汤底,被人错手倒进了这里?”

小安子适时地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挡住了锦芝可能逃跑的侧面通路。锦芝膝盖猛地撞在桶沿上,冰凉的脏水溅湿了她的杏色裙摆。

她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眼角余光瞥见小安子手里稳稳端着的那盆金黄浓汤。

那正是本该呈上御前,却被沈清歌提前换下的“金玉满堂”虾球汤底!

此刻,那汤在月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

锦芝的心狠狠一沉。仿佛瞬间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刺骨的冰水。

她嘴唇哆嗦着,强自嘴硬:“你胡说什么!我听不懂!”

沈清歌忽然俯身靠近她。头上银钗垂下的细小流苏轻轻扫过锦芝不住颤抖的手背。

“听说南瓜泥最是养胃。”沈清歌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姐姐要不要尝尝?”她指尖拈着一把小巧的瓷勺,勺中盛着一点橙黄浓稠的汤汁,正缓慢地往下滴落。

沈清歌轻笑出声。

“那道‘金玉满堂’,宴席之上人人称赞,都说味道鲜美醇厚,并无半分不妥之处。”

“倒是锦芝姐姐你,似乎对这道菜的最终去向,格外地关心。”

“我记得,我曾吩咐过小安子。”

“那道菜用料精贵,备料需得单独看管,任何人不得随意碰触。”

“姐姐方才在灶间忙碌之时,围着那盆汤底转了好几圈。”

“现在,又独自一人跑到这后院来……”

“莫非,你是在找这个?”

沈清歌说着,微微侧过身。小安子立刻从身后拿出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眼熟的小瓦罐。正是锦芝之前用来装南瓜泥的那一个。罐子内壁,还残留着些许明显的黄色痕迹。

锦芝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几乎说不出话来。她死死盯着那个瓦罐,像是看见了索命的鬼差。

沈清歌却不再看她,只朝小安子微微点了下头。

“人赃俱获。去请曹公公来,断个分明。”

“就说,有人胆大包天,竟敢在宫中家宴上——”

“空罐子能证明什么?”话音未落,锦芝突然猛地挺直身子,拍打着裙摆。她嘴角硬扯出一个刻薄至极的笑容。

“小安子成天跟在你屁股后面转,你们沆瀣一气说的话,难道也能当证据?”她指甲狠狠掐进自己的掌心,声音却陡然拔高了几分。

“清歌妹妹!你莫不是仗着主子给了你几分颜色,就要血口喷人,随意诬陷旁人不成?”

沈清歌的目光落在她袖口不慎沾染上的一小块南瓜泥渍上。她忽然轻声开口:“我倒是想请教姐姐。”

“清歌初来乍到,究竟是哪里碍着姐姐了?”月光透过她浓密的睫毛,在青石板地上投下细碎的阴影。

锦芝穿着绣花鞋的脚往后蹭了半步,鞋尖碾碎了一片干枯的落叶。锦芝眼神闪烁不定,刻意避开了沈清歌平静的直视。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脏污不堪的裙摆上。

“碍着?哼。”她冷笑一声,仿佛在给自己鼓劲。

“你一来就得了曹公公的青眼!连陈师傅那样严苛的人都对你另眼相看!”

“如今更是得了圣上的赞许!”

“眼看着就要爬到我们所有人的头上去了!”

“这御膳房里,哪里还有我们这些旧人的活路?”

嫉妒让她的声音变得尖锐而扭曲。

沈清歌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仿佛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寻常事。

“原来如此。”她淡淡地应了一声,语气里听不出丝毫喜怒。

“就为了这个?”

这种平淡的反应,比任何严厉的斥责都更让锦芝感到难堪。她感觉自己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挥出了一拳,却重重打在了棉花上,无处着力。

锦芝一张脸涨得通红,似乎还想争辩些什么。

沈清歌却又开口了:“不如,我替你去求求曹公公?”

“也赏你一个恩典如何?”

“想来,看在我得了一点圣眷的份上,曹公公多少也会给我几分薄面。”

锦芝指尖在裙子的褶皱上痉挛般地抽动着。指甲缝里还嵌着方才翻检泔水桶时沾上的油垢。月光将她瘦削的影子牢牢钉在斑驳的宫墙上。

“恩典?”她忽然嗤笑出声,声音像是碎裂的瓷片刮过粗糙的青石砖。

“我在御膳房剁了整整五年的鱼!”

“指甲缝里的腥味洗都洗不掉——”她的绣鞋用力碾过地面积年的油渍。她猛地伸手,一把拽住了沈清歌素白干净的襻膊带子。

“你这种只靠一张脸往上爬的贱婢!也配跟我提恩典?”

沈清歌头上的银钗在夜风中纹丝不动,稳稳当当。锦芝粗重的呼吸喷在她的耳畔,带着一股陈年酸笋般的腐臭气味。

“南瓜泥算什么?”锦芝的虎口死死掐进自己的掌心,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下回,就该是砒霜!”

“你以为曹真那个阉货能护得了你几时?”

她突然发疯似的伸手要去抢小安子手里的那个瓦罐。手腕撞在沈清歌抬手格挡的银镯上,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刺耳摩擦声。

小安子立刻横跨半步,将瓦罐护在身后,挡住了锦芝的去路。灯笼摇曳的光晕里,三人的身影纠缠扭曲在一起。

锦芝重心不稳,猛地向前踉跄了半步。她的指甲在月光下泛着惨淡的青白色。

指尖几乎要戳到沈清歌的鼻尖,距离不过三寸。那手指颤抖得厉害,像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是我做的又怎样?”她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如同砂纸用力磨过粗糙的青砖。

“这破罐子算什么东西?”

“谁亲眼瞧见是我动的手脚?”

御膳房后院,泔水的酸臭与远处飘来的桂花甜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的气味。汗珠在她额角和发间凝结成细密的水汽。

沈清歌头上的银钗映着清冷的月光,在她因疯狂而扭曲的面容上划过一道冰冷的亮痕。

沈清歌看着她近乎癫狂的样子,眼神依旧平静无波。她只是淡淡地开口:“所以,你就想用这种下作的手段毁了我?”

“下作?”锦芝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卡在她的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咯咯声。

“你这种靠脸蛋爬上去的——”

她的话音猛地停住了。因为她看见了沈清歌的眼睛。宫灯的光芒下,那双眼睛的睫毛投下细密的阴影。

眼底深处,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如同深井般的、令人心悸的平静,和一丝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