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望君山主

他那时为何不将她横抱出去?

很久很久以后,当墨微辰想起这一幕时,这般想法爬上心头。

望君山主好大威风。群雄面前,他像仙人般降临,像仙人般威武,便该像话本里那些下凡救爱的仙人般,将她整个人打横抱起,然后当着全部人或愤怒或惧怕的眼神,踩在佛殿的青石板上,威风凛凛地将她带走。

她窃笑一阵,又捧住了脸。

而作为被保护的一方,她该适时地配合表现得柔弱,比如当迅速地搂住他颈项,将脸埋在他胸口,娇羞地嘤咛一声:“夫君,他们欺负我。”

然后这些人便排好队,一边痛呼东阁夫人饶命,一边撅着屁股让她从山上踢到山下去。

那可真叫扬眉吐气、狐假虎威、心花怒放、得意洋洋。

她松开手放声大笑,直到笑出眼泪。

可惜秦无瑕是秦无暇,墨微辰是墨微辰,照他们二人性子,大约永远不会有那种时刻。即便她哪天失心疯了把下半场做足,当时的秦无瑕怕是也做不出上半场的大戏。

是因为他那时在心里恼了她?

还是横抱这个动作会损害仙山之主的威仪?

很久以后的墨微辰想不透,而当时的墨微辰,更是什么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秦无瑕搂着她离开了龙华寺,把群豪、天下、望君山,都丢在了后头。

在墨微辰的记忆里,他们没有走很远。

两人跨出大门,离开大道,走进龙华寺外的树林。林中横着一条丈宽的山涧,碎冰承不住人的重量,水流又未向冬日屈服,潺潺流着,若要蹚过去,会湿了鞋。

秦无瑕便将墨微辰背在身上,沿着山涧缓步而行,顺流而下。

山路难走,她枕在他宽平却不厚实的肩膀,随着他的步履撞击,一下比一下更头昏。

她迷迷糊糊开口:“三哥?”

秦无瑕停下脚步,将她身子颠得高些:“看清楚再喊。”

“二哥。”

“”

“我好想你。”在秦无瑕将她丢在地上之前,墨微辰成功用一句话拯救了自己。她还嫌不够,手臂紧了紧眼前的背影,将脸贴在他颈窝上。

秦无瑕伸手压了压她箍得过紧的手臂,让它们离开喉结,即便这般还是有被掐死的可能,但他并未更多地调整她的姿势,复又向前行。

这胡话四舍五入,也算好听。

走了走着,鬼使神差地,他还是问了句:“不想你大哥?”

“想的。”

“你父亲?”

“想的。”

“夫君?”

“”

秦无瑕等着,越等眉头皱得越紧。好一会儿,他又道:“不想你夫君吗?”

“”

“真不想?”

“他不必我想。”

“这算什么回答?”秦无瑕冷声抱怨。

“有很多人会想他,所以我不想也不要紧的”墨微辰拱了拱他温暖的颈窝,“可他们,只能我想。”

秦无瑕瞬间呆立在当地。

墨微辰拱够了,竖起脸庞,眯蒙着眼睛算道:“李妍儿会想,莺莺儿会想,也许黛露娃、娃露黛、雪夫人、还有那些名字都叫不出来的阿猫阿狗都会想他吧。”

听了这话,秦无瑕紧绷的脸柔和下来:“你的醋缸属实有些太大,能养活整个洛阳城。”

墨微辰不再搭话,他以为她睡过去了,却听她呼哧呼哧地道:“也许心仪谁,便是觉着全世界都要抢他。”

秦无瑕顿觉眼前一亮,唇角勾起便再也放不下来。

人有的时候会奢望时辰无限延长,对秦无瑕而言,这便是那个时候。但奢望终究只是奢望,林子会有尽头,溪涧会被石头截断。

天光重现时,涧流的另一侧迎来两个人。

印空灰袍裹挟着寒风,踏流水如履平地;明澈则要费劲些,提气跃过溪流,紧跑几步,勉强跟上自家师叔祖。

两人在秦无瑕十步外站定,一高一低,似画中远山,可望却不可翻越。

秦无瑕不再前行,擦净一块顺眼的石头,将墨微辰从背上放下,安顿好她后,在飘着浮冰的溪水中净了手。

而后他脊背挺直,向印空行了一礼。

墨微辰醒来时,当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飘摇的金色。

那金色也不纯正,中间有一抹黑。她睁大眼去看,终于看清那是水流中的人的倒影。

倒影说话了:“可有觉着哪儿不适?”

嗓音似冰泉冷冽、剔透,墨微辰不出意外看到了负手立在夕阳中的秦无瑕。

秦无瑕在最亮的阴影里,逆着光,背对着她。

她不在看,转脸查看大氅下已经包扎好的肩头,疼痛随这一瞥突然醒来。她皱了眉,却应了句:“都挺好。”

秦无瑕未回头,只淡声重复:“都挺好。”

两人都绷着,不复方才墨微辰说胡话时的随意。好一会儿,她才极轻地说了句:“谢谢。”

他听见了,回应的话比她的还轻:“客气。”

若是一年前,她大约要说他一句假正经,毕竟谁人会背着身说话?又有谁人会在大冬天里站立在一座石头上远眺?难不成要同飞过的鸟儿决斗?

夕阳堕影,流水吞声,一切极美,几如旧日。墨微辰蓦然想起两人从西山石窟出来,在洒满暮色的碎冰河旁,他说些阳春白雪的话,她嘴上嫌他装模作样,心里其实欢喜又失落。

若她也能讲出一句什么平平仄仄来应他便好了。

但做不来终究是做不来,她是个太实际的人,她心里想得更多的是如何同秦无瑕提离开。

在她左思右想亦不得其法时,秦无瑕竟恰好问她:“接下来你想去哪?”

心思难得多转了几圈,却还是蹦出两个硬邦邦的字:“回家。”

秦无瑕一如往常沉默。在她以为他又要不同意的时候,他居然点了头。

“你走吧。”

墨微辰怔愣住,好半天才意识到他是同意了。她张嘴欲言,最后还是没说话,起身跃过了溪涧。

溪涧那头,秦无瑕始终未转过身看她。

溪涧这头,她忽而觉着心里不是滋味。

于是她又跃了回去,往龙华寺走。

“怎么又不走了?”

他问,她便答。理直气壮地:“我千机引落在龙华寺。”

“龙华寺?”

“嗯。龙华寺。”

秦无瑕转过脸来。逆着光,她看不清他脸上是冷淡还是温柔。

他很快从高处飘下,声音显然愉快:

“我与你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