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第 16 章

对巴希尔的疏导开始前,张露水去找他的照料者打听他最近的状况。


营地把一些没有家人的孩子安置在停车区旁的空板房,由一位当地的热心妇人照料。张露水到的时候,照料者刚洗完满满几大盆衣服,准备把它们晾起来。


“巴希尔?哦,那个不爱说话的小孩,”照料者性格爽朗,说话声音也大,“这孩子挺粘人的,但是我这管着一大堆也没办法一直顾他,还好他也不会哭闹。”


“那他平时会和其他孩子玩吗?”


“偶尔吧,自己待着的时候更多。”


“那他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吗?比如玩具、颜色什么的。”


“这我也不知道,嗯……他喜欢被大人抱着,还有就是好像特别爱吃棒棒糖,可能是以前在家经常吃吧。”


“好的,谢谢了,我找你的事还请不要告诉他。”


给来访者留下“处心积虑”的印象大概率会激发他们的戒心,虽然她不确定孩子的视角会如何看待,但还是想保险一些。


-


疏导开始了,张露水再次见到巴塞尔,时隔半个月他瘦了一圈,整个人灰扑扑的。


张露水看他怯怯的,蹲在地上冲他伸手:“巴希尔,来张医生这里好不好。”


巴希尔顺从地牵住了张露水,另一只手却舍不得放开照料者。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似乎在想怎样能让两个大人都在这里陪伴自己。


忙得团团转的照料者没读懂这份小心思,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叮嘱巴希尔做完疏导自己回去,她不来接了。巴希尔乖乖应承,却一直看着她远去的背影。


“巴希尔,你坐张医生旁边好不好。”


张露水用另一只手把两个座椅靠在一起,又在巴希尔坐定后邀请他玩茶几上的玩具。


孩子原本低落的眼神微微一亮,但还是坚定摇头:“张医生,谢谢你,但我不是贪玩的小朋友。”


“你的衣服上有一只小老虎呢,你喜欢小老虎吗?”


巴希尔慢慢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前的图案。


“这不是我的衣服。”


“那是谁的呢?”


“我不知道。”


张露水突然想起和照料者谈话时她脚下那几大盆衣服,大概照顾的孩子太多,她没有精力去记哪件衣服属于谁,拿到哪件穿哪件。


“那巴希尔喜欢现在这件衣服吗?”


巴希尔想摇头,但又怕这样不懂事阿姨就不要他了。可是现在他穿着别人的衣服,而妈妈买他的衣服在别人身上溅满泥巴,他实在很不喜欢呀。


“我想要我自己的衣服。”犹豫了好久,他才小心地回答这个问题。


很多心情他想不清楚也说不出来,但张露水懂了:他以前是家里的宝贝,现在却要和其他孩子分享生存资源,这他很失落。


在经历父母为了保护他去世的创伤后,困扰他的问题又多了一个。


“来,张医生抱抱好不好。”


想起照料者说他喜欢被抱着,张露水不确定自己这个只见过两面的人是否包括在内,试探着张开双臂,没想到他迅速回应了这个请求,于是把他抱在腿上坐着,继续谈话。


“巴希尔知道为什么会来张医生这里吗?”


“知道,阿姨说张医生会帮巴希尔变开心。”


“是哦,有一个小怪兽藏在巴希尔心里,我们一起把它赶走,巴希尔就会像以前一样开心啦。”


身体那么小,怎么装得下小怪兽呢?巴希尔想不明白,只觉得张医生又香又温柔,不像阿姨总是冲他们大喊大叫的。


最重要的是,这里只有他一个小朋友,不会有人和他抢张医生。


“张医生有棒棒糖,想不想吃?”


“想!”


“好吃吗?开心吗?”连续得到两个肯定回答后,她接着试探,“平时不开心的时候是因为什么事情呢?”


吃糖的动作被思考取代,但想了很久还是放弃了。


“那现在和大家住在一起,感觉怎么样?”


孩子摇了摇头:“不好,我们全部人睡在一张床上,我只能分到一个小角落。”


“会不会很想念从前在家里的小床呢?”


“嗯,在家里我有自己的小房间和自己的小床。”


“哇,那一定是个很漂亮的小房间。”


“嗯,我在墙上贴了很多喜欢的卡通贴纸,晚上睡觉的时候有小熊陪我。我自己扫地,把我的小房间整理得干干净净的。”


“那等会回去也可以把你的小角落整理得干净整齐,让它变得更像你从前的小房间,好不好呢?”


“好,可是……”巴希尔想到什么,刚开心了些的小脸又垮下去,“别的小朋友会弄乱的。”


“那巴希尔可以试试告诉他们,这里现在是我们的家,我们要保持整洁。如果他们不听,下次张医生再和你一起想办法。”


“嗯。”孩子点点头,但还是没什么信心的样子。


“照顾你的阿姨对你好不好?”看到他点头,她又接着问,“阿姨是怎么对你好的呢?”


在张露水的循循善诱下,巴希尔忘了自己原来是准备讨好她的,渐渐敞开心扉。


“我发烧了,阿姨带着我在小房间睡觉,把毛巾放在我的头上,拿药给我吃,我的病就好了;我的鞋子烂了,阿姨给我拿了一双新鞋,我的脚就不冷了……”


“原来阿姨这么关心巴希尔呀,阿姨对巴希尔好、也很喜欢巴希尔对吗?”


巴希尔第一次认真想这个问题,然后才隐约意识到,自己在这里虽然有时感到委屈,但阿姨确实是对自己很好的。


他看着手里的棒棒糖想,如果刚才没有急着吃,就可以带回去给阿姨了。


“那我们这里有这么多小伙伴,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发生呀?”


张露水一直觉得,记忆不是完全客观的存在,每次调取出的信息都受当时的情绪影响。巴希尔现在心情不错,她希望趁此机会让他想起更多开心的事情。


“我们给小伙伴过生日,虽然没有大蛋糕,但是我们一起唱歌做游戏很开心。”


在张露水鼓励的眼神里,他想起了越来越多温暖的事。


“有一天晚上阿姨不在这里,大姐姐让我们一个个躺好,给我们盖好被子,关了灯讲故事给我们听,我们都睡着了。”


讲到开心的地方,孩子欢快地晃起腿,看见这个年纪应有的活泼渐渐回到他身上,张露水也高兴。


“这么有趣呀,张医生真羡慕你有那么多小伙伴呢!那巴希尔,我们做个交换游戏好不好,你回去以后把生活里开心的事情记下来,每记下一件张医生给你一颗棒棒糖,怎么样?”


巴希尔想到还有很多棒棒糖,兴奋点头:


“我可以用我的小本子写吗?我有小本子,是……”


“是什么?”她适时接上断在空气里的半个句子,同时捏了捏孩子的手以示安慰。


“是爸爸给我买的。”


“现在想到爸爸妈妈,你是什么心情呢?”


“想哭、难过、害怕……”巴希尔陷入回忆,他没有哭,眼神却慢慢变得惊恐。


张露水想到上次的事,连忙安抚:“巴希尔别怕,那些事情都过去了,张医生这里很安全,知道吗?”


好在她干预及时,孩子渐渐平静下来,但这也打断了他对情绪的思考和表达,他说不出话了,她只好换个温和些问法:


“如果爸爸妈妈现在在你面前,你会和他们说什么呢?”


孩子一顿,突然大哭起来:“爸爸妈妈,我好想你们啊……你们别留下我一个人……”


随着情绪爆发,他开始说回彻普语,还没等张露水想到听懂这些话的办法,它们就被撕心裂肺的哭声彻底淹没。


她只能把他搂得更紧,一下一下轻抚他的背,但很快就感觉不对劲:他的哭声迅速减弱,想被什么东西扼住喉咙,身体的抽搐也停了下来。


“巴希尔,你还好吗?能听见我说话请给我一个回答!”她用手背轻轻拍他的脸,却没能成功唤醒他。


他的眼睛失去焦点,因哭泣而扭曲的表情被冻住,手里没吃完的棒棒糖啪嗒掉在地上,仿佛无边的绝望已经代替灵魂占据了他的身体。


这是ptsd患者常见的木僵症状,无法承受的痛苦涌上心头,就会触发这种有些极端的自我保护机制。


她拉开外套拉链,尽可能把孩子的身体裹起来,尝试把他冰凉的小手搓暖,小声重复那些他刚才说过的快乐的事。渐渐的,怀里的身体终于没有那么僵硬了。


她不知道巴希尔恢复过来用了多久,只感觉背后全被冷汗浸透。


“巴希尔,你还在张医生这里吗?”照料者的大嗓门远远响起,张露水抬头一看,现在比原本计划的结束时间已经晚了大半个小时了。


“他在这里。”张露水有种做错事般的心虚,不敢和妇人对视,只是小心把孩子交还。


“在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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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还以为他找不到路就过来看看。”


照料者牵起巴希尔的手,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在她的印象里,这孩子一直是这幅蔫蔫的样子。


“巴希尔快和张医生说再见,我们回去吃晚饭了。”


心力几乎要被刚才的情绪消耗殆尽,巴希尔没力气说话,只是冲张露水摆了摆手。


-


宋青原知道张露水心情不好。


虽然她没对任何人说,可他看一眼就知道。


他处理完手里一堆事情去疏导室时,她把所有书都拿了下来,每一本在不同的地方翻开。


“别看了,我带你出去转转。”


“改天吧,我忙着呢……”连续几次的工作不顺让她心里堵着一口气,非要解决不可,但宋青原好像听不懂人话,拉着她就往外走。


其实她也不是挣脱不开,但有这样一个可以暂时抽身的理由也不错。


“去哪啊?你可别浪费我的时间。”


“那个地方你肯定喜欢。”


他把她带到一处峡谷,陡峭的岩壁像大地被撕裂的伤痕,潺潺流水在岩石间肆意穿梭。视线没了建筑物的阻隔,远处的荒漠、绿洲和城镇都一览无余。


“你看,那里就是迈索镇。”


“这样看好小。”她顺着看过去,他指着的那处城镇连轮廓都远到朦胧,忍不住感叹。


“是啊,困住你的迈索镇其实也就这么小。”


“什么意思?”


他转过来,双手放在她肩上,看着她的眼睛说话:“我的意思是,开心点,其实你已经很厉害了。”


“别给我戴高帽了,厉害什么,你以为我很喜欢听这种没用的恭维吗?”她把他的手推下来,走到一旁拒绝对视。


“我说的不是你的专业能力。”他跟着走过来,随便找了块岩石坐下,拍拍旁边示意她也坐。


“我知道,你没有很丰富的工作经验,在这里也没有督导,陷入困境都没人能和你商量拿主意,但你还能顶着这样的压力继续工作,所以我觉得你特别厉害。”


她气鼓鼓地看他一眼:“你倒是轻松,干什么都和搭档有商有量的。”


“我也有独自拿决定的时候,有一次紧急情况去患者家,语言又不通,我在那里治,患者的家人一人拿一根棍子把我围在中间,吓得要死。”


“真的啊?”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有些冷幽默,她想听更多,顺势在他旁边坐下。


“真的啊,所以我能理解你的感受,也一定会在力所能及的地方帮助你。”他再次认真向她许诺。


“那可以申请一个心理专家过来坐镇吗?哪怕只是指导一段时间也好,像乌玛一样。”其实她早就有这个想法只是没来得及说,现在刚好顺势提出。


“这个确实是没有,”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神,他自觉刚才夸下海口,有些惭愧地移开视线,“其实我很早就向组织打报告了,但心理方面的人才我们很缺,其他很多营地早就排队等候了。”


“好吧,怪不得当初我的入会申请不需要本人到场也可以审批。”


“最近工作遇到什么问题,可以和我聊聊。”


组织给不了援助的消息让她有些泄气,也觉得和他说那么细他也不懂,但转念一想,除了他也没人可说了,于是把最近工作的困境详细告诉了他。


他听完沉吟,正当她在想自己是不是说得太深奥要不要解释更清楚,才听到他的回应:


“那他们的状态比你接触他们之前还差吗?”


张露水一愣,注意力就那样留在他的眼睛里,开始仔仔细细思考这个问题。


很快,一丝笑意从她浅色的瞳仁中漾起,随即扩散到脸上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条神经。


春意动人。


“没有!”她扬起笑脸,坚定回答。


“是啊,所以别那么着急。”他温声对她。


“可是,他们面对的心理问题太复杂,我的资历又不够,这也是事实……”


“那你上次说相信他们的力量和勇气,这句是哄他们开心的话术吗?”


“不是,那是真心话!”


“那不就是了,你这样愁眉苦脸,可不像相信他们的表现哦。”


他们四目相对,空气被呼吸扰乱又微妙流向对方,胸腔深处传来清晰可感的悸动。


她突然站起来,伸手揉乱他的头发,欢快地朝车子倒退走去:


“回去吧,我要准备下一次疏导的内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