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第 13 章

玉京的第一场雪。


越下越烈,越下越密。


浩浩荡荡覆盖整个玉京城。


众人起先对于初雪的兴奋很快就变成了恐惧。


各地的雪灾情况接连上奏,皇帝当机立断从国库拨款赈灾,所有官员除特殊情况,皆以救灾为首要工作。


谢庭钰原是从大理寺抽调前往受灾地帮忙,预计十日后就回大理寺继续办公。


待到第七日时,他就发现有人胆大包天一口气贪了三千两赈灾银,直接导致没能及时得到救援的六户人家一夜冻死。


安置尸体时,他看到其中有个姑娘的脸与棠惊雨有五分相似。


第一眼以为就是她时,他即时头脑发晕到需要扶着泥墙才能站稳,等到第二眼确认不是她时,他才庆幸地松了一口气。


随后又望着这些原本可以活下来的百姓,他心底一片哀凉。


他在官场向来八面玲珑,像一条滑腻的泥鳅一样让人既嫉恨又抓不到错处。


但这一回,他不再管这个官那个将,遇到贪赃祸民的情况,绝不手软,丝毫不理会你背后的人是谁,抓到后要么吊城门示众,要么直接一刀砍了。


雷霆手腕之下,底下的人不敢再有歪心思。


彼时他只是想着,不要再有那六户人家的惨剧发生,更不想在漫天雪地里翻到棠惊雨冻死的尸体。


他领着手下的人辗转受灾地,从年前一路忙到开年,就连除夕那晚,都是与前来赈灾的同僚一道围在篝火前吃碗热汤素菜饺,就当是过年了。


他日日祈祷,祈祷那位散落天涯的故人,能受此绵荫庇护,在这场罕见的滔天雪灾中幸存。


又一年春。雪过天霁。


各地的灾情已然过去,百废待兴,上至官府下至民众都在忙着旧地重建。


而玉京的朝堂,却翻涌着一场针对个人的“暴风雪”。


一众对谢庭钰积恨已久官员摩拳擦掌,就等着今日对谢庭钰秋后算账。


他们大肆批判谢大人违纪越权,对官员动用私刑,目无王法,好大喜功等一众罪名。


为谢大人说话的,也有几位明事理的官员,其中就有李正卿——他太清楚这位左少卿都吃了什么苦,遭了什么罪。


可惜最能为谢大人说话的,都还在受灾地帮衬着。


宣政殿吵吵囔囔,贾丞相、戚国公静立于其中,仿佛那些吵闹与他们无关一样。


而同在朝上的赵英祯、柳世宗与姜子良,一样寂静无声。


只不过三人安静,与另外两位掌权者的安静,意义大有不同。


“好了!”


皇帝被吵得脑袋嗡嗡疼,倏地站起来,怒而摔了弹劾谢庭钰的《联名奏疏》,站在高台上扫视一众红脸赤耳的朝官。


皇帝思考几息后,扬手一指未曾开口的赵英祯,说:“英祯,你来说。”


赵英祯走到中道上,声音响彻整个沉寂的殿堂:“如诸位大臣所言,左少卿确有过失,理应受罚。但念其救灾有功,将功抵过后,应受鞭刑十鞭,罚俸一年,停职俩月。”


这跟众大臣要求的革职、流放、抄家等这类重刑比起来实在太轻,熙攘声正要再起时,赵英祯又扬声问:“左少卿以为如何?”


这时一位穿着紫色官服的男子行至中道,拱手作揖,对高台之上的皇帝说:“臣无异议。”


一片压低声量的哗然。


连面无波澜的贾丞相、戚国公都露出略微震惊的表情。


往日风华正茂的谢左少卿,如今憔悴得叫人不敢认,尤其脸上皲裂的皮肤和一双冻得赤红的手,实在触目惊心。


他如今这副模样,与其他面色红润的大臣相比,简直是完美回应了李正卿方才那句震耳发聩的话——你们在除夕夜吃香喝辣,他还远在灵州连片肉都吃不上!


他们压根就没认出谢庭钰,都以为他今日没来上朝,才敢如此大放厥词,肆意诋毁。


如今人一亮相,不少先前被他磋磨过的大臣都咽了咽口水,嚣张的气焰都去了大半。


皇帝转过身,隐怒逼视方才振振有词的大臣们,说:“鞭刑就不必了。罚俸一年,停职俩月这个惩戒,众爱卿可有异议?”


当下情形,谁还敢有异议。


一场轰轰烈烈的“暴风雪”就此平息。


*


谢府,水榭小宴。


“这招以退为进太狠了。”柳世宗叹道。


“可不是?听到鞭刑十鞭的时候,我那冷汗都下来了。”姜子良拍拍心口,看向赵英祯,“你是真不怕皇上点头同意?”


赵英祯饮了一杯春酒,搁下酒盏笑道:“要不说谢兄聪明,知道救灾时只提皇恩浩荡,半点不言自己功绩,让父皇在民间的声望更盛。再一比对灾民模样的他跟刚过完年吃得圆润的诸位大臣,哪个下得去这种狠手?”


“那也是险。”柳世宗垂着嘴角,叹然地饮尽盏中酒,“十鞭要是真罚下来,这会儿都怕是在底下喝孟婆汤了。”


谢庭钰在府里休养了几日,精气神已经好了不少,闻言笑叹一句:“富贵险中求。”


柳世宗:“哪来的富贵?罚俸又停职,一条小命都快搭了进去。”


赵英祯却说:“怕甚?咱们这位左少卿‘好大喜功’,还愁往后没有赏赐?”


此言一出,四人举杯齐笑。


隔日,皇宫那边就寻了一个“好好养伤”的理由,派李公公亲自到谢府送去成箱成箱的天灵地宝。


再后来皇帝招谢庭钰入宫,总是寻这儿的理由,那儿的借口,御赐他许多金银珠宝。不过这都是后话了,此处按下不表。


一日,贾文萱携二哥贾文菡前来谢府探望。


贾文萱虽听说谢大人受伤,却没想到眼前的人如此憔悴,心疼到情不自禁地落了两滴泪。


谢庭钰连忙拿起一方绸帕递过去。“三小姐莫哭,我一点儿事没有。”


贾文菡适时接过他递来的绸帕,塞到妹妹手里,打趣道:“女大不中留。也没见你何曾对哥哥如此心疼过。”


贾文萱接过绸帕擦泪。“哥哥这话说着好笑,你和大哥哥何时重伤过。”


谢庭钰出来打圆场:“这壶碎玉春昨日才从海棠树下挖出来,味甜香清,想邀二位与我同饮,庆祝雪过天晴。”


贾文萱破涕而笑,夺过他手上的白玉壶,说:“你的手还伤着,我来斟酒。”


谢庭钰并不推辞:“多谢。”


见妹妹先给对方斟酒,贾文菡冷哼一声:“在家倒不见你这般殷勤。”


贾文萱扭头不理二哥。


三人举杯喝过一轮。


贾文萱笑吟吟地看向谢庭钰,问他:“这酒味道如何?”


主人家的酒,客人却问主人酒的味道如何,问的当然不是酒,而是这位客人专门为主人倒的这一杯酒。


谢庭钰笑:“宛如天宫瑶池宴里的琼浆玉露,千杯万杯都比不上刚才那一杯。”


贾文萱登时开心得合不拢嘴,然后问旁边的哥哥:“妹妹方才给哥哥倒的那一杯酒,味道如何?”


贾文菡故作冷漠道:“没品出来。妹妹再倒一杯我尝尝。”


贾文萱:“不要!”


回贾府时,贾文萱悄声问贾文菡,谢庭钰的府上有没有豢养妾侍家妓?


贾文菡调查过他几回,都没有查到他私德有亏的线索,今日前来探望,又请他引路在谢府游玩一圈,别说妾侍家妓,连寻常府邸里会养着的舞姬歌女都没有。


贾文萱高兴地握着二哥的手臂晃来晃去,更是不解地问:“那为何你们总是不同意我与他的婚事?这么多郎君里,我最喜欢的就是他。”


哪里是他们贾家人不同意,只是这位光风霁月的谢大人无心入赘贾家,更无意加入我派麾下。


方才贾文菡又对谢庭钰旁敲侧击,他却态度模糊,只言一切都是为了百姓。


贾文萱还不知朝堂发生了什么事情,故此贾文菡只说:“婚姻大事,岂能简单了事?况且他对那定国公府的宋小姐,不也青睐有加?我看此人品性有疑,还得再观察。”


“那是宋元仪非要凑上来的!谢庭钰又没有氏族撑腰,哪来的胆子对那些千金无礼?等入了贾家就不同了。”


妹妹天真烂漫,做哥哥也不想挑明,抬手拍拍她的手背,安抚道:“你的婚姻大事不仅牵扯你的幸福,更牵扯着家族利益,多观察几日总没错。他若真心待你,等一等又何妨。”


贾文萱想了想,嘟着嘴乖顺道:“知道了。”


贾家兄妹才来探访,次日大理寺司直黎堂真与宋元仪相伴,一道来谢府探望。


多亏了黎堂真,宋元仪知道更多内情。


二人一见到谢庭钰就哭。


宋元仪捏着绸帕,一边说着“世道多艰,贤人总受小人累”,一边呜呜哀泣。


黎堂真叫着“他们要是嫉妒大人功劳多,怎么不见他们亲自去救灾”之类的言语,捶胸恸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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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钰瞧着好笑又无奈,反倒过来宽慰两位情真意切的小友。


之后琼影携一众掌柜前来递账本,他们没见过这番模样的东家,掩面又要哭将起来。


谢庭钰真是头都大了,皱眉道:“我又没死。一个个都来给我哭丧?不许哭!都给我高兴点儿。现在谈的是赚钱的买卖,财气都要被你们哭走了。”


最后来的一位,是陆佑丰。


大理寺缺了一个左少卿,他忙得脚不沾地,好不容易挑了一个休沐的日子,赶来探望。


一见对方躺在水榭里悠闲翻书喝茶,陆佑丰感叹道:“瞧你也没多严重,怎么一个个都跟我形容得你有多凄凉一样。”


谢庭钰耸耸肩,也叹息道:“终于来了一个不在我面前哭的人。”


陆佑丰品了一盏茶,随后感慨地笑道:“怕是都在为你的遭遇感到不平吧。哎——这都什么狗屁倒灶的事情。”


“不说这些。大理寺一切都还好?”


“那真是有的说了。”


二人十分畅快地闲叙一番。


谢庭钰唤来李达,说取坛寒潭春来与陆大人慢饮一番。


冬还没散尽,夹杂着一点冬寒的穿堂风灌盈水榭,纱帘吹拂而起,送来阵阵春花幽香。


陆佑丰随意一瞧,而后指着堤岸上的那一片西府海棠说:“欸,你这也种了海棠?”


谢庭钰倏地一愣:“也?”


“是啊。”


李达送来寒潭春,陆佑丰接过,扯开封塞,清冽的酒香顿时弥漫水榭中。


陆大人感叹:“哎呀,这一闻就是好酒啊。”


谢庭钰还挂心他方才的话,扔了手中的书,从榻上坐起来,追问他:“为什么突然说起海棠?”


“这事儿,说来也挺奇的。”陆佑丰端起美酒喝了起来。


“快说。”谢庭钰无心喝酒。


陆佑丰说起前些日子查案,正巧去到秋衡山上一处姓何人家的墓园,碰到里头的一位守陵人。


通常会做守陵人的,不是家族里的大孝子,就是孤寡老伯,但何家的那位守陵人偏偏是一个中年妇人,脸上还有陈年旧疤。


询问一番才知道,那妇人是受不了婆家和丈夫的毒打,一路逃到玉京,又怕被丈夫抓回去,就躲到秋衡山当了守陵人,起码有屋住,还能赚点散银混口饭吃。


恰巧何家有位祖先偏爱海棠花,所以那四周种了许多海棠树,那妇人也给自己改名叫“海棠”。


“好一个‘海棠’。”谢庭钰强压心口翻涌的情潮,饮尽一杯凉酒。


怪不得他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她,原来一直都躲在山里。


那墓园荒无人烟,她又不与人交际往来,怕是要问到土地公处,他才有机会知晓她的行踪。


果然如他所料,她真的还在玉京。


谢庭钰的心情稍稍平复了一些,又问陆佑丰:“那妇人住处,是否有用古朴抑或残破之物为花器,但插的都是些山野枝叶?”


陆佑丰大惊:“你怎么知道?!”


谢庭钰闭眼长叹一声,心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他拍桌而起,义正辞严地说:“那妇人与我手上的一桩害人案有重大干系,你可还记得那墓园在哪儿?”


陆佑丰信以为真,连忙搁下酒盏,说:“自然记得。”


二人当即策马扬鞭,出城去了郊外的秋衡山。


到时小屋无人,但有温着的热水,想来是去了别处,他们就一道在屋前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脚步声。


还有轻快的哼乐声。


谢庭钰凝神一听。


他太清楚那是什么曲子了。


是他在回京途中,以“修身养性”为由,硬逼着棠惊雨学会的一曲《清风送酒》。


疏密绿树间,一道人影穿行而过。


谢庭钰双臂交叠搁在胸前,紧紧盯着那道身影。


看她穿过岩石,绕过林道,拂开交错的枝叉,于初春艳阳下,清凌凌地出现在眼前。


是一张他魂牵梦萦的,熟悉的脸。


温和的笑容凝固在那张脸上,霎时转为惊愕的神色。


彼时阳光潋滟,山风阵阵,无数海棠花瓣翩然四散。


花海一样的点点胭脂色,浮荡轻笼在久别重逢的二人之间。正是:


锦州花楼月下见,


山前驿馆久缠绵。


正是玉京好风景,


落花时节又逢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