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明1128西洋湖边

第876章 失地存人

大漠黄沙,风卷如刀。

耶律大石披一袭黑貂裘,立于孤丘之上,俯瞰广袤无垠的草原。

远处,点点狼烟散灭,正是金国边军的烽火。

这一场东征,已持续数月。

汪古部、乌古迪烈部的牧民尽归旗下,蒙古合不勒汗、鞑靼蔑兀真汗亦列帜称臣。

耶律大石本以为,凭此连横之势,便可直指上京临潢府,光复祖宗之地。

然,现实如寒铁般冰冷。

金国虽新立未久,却以铁骑为骨,火器为翼。

「牛皮炮」、「三眼铳」、「重装马军」——这些凶猛而新式的军备,早已非故辽时的契丹骑士所能匹敌。

三月间,于潢水之滨一战,辽军破金斥候,初胜。

耶律大石躬自率契丹铁鹰军欲袭临潢。

未料金军重骑阵列如山,炮声震天,烟硝蔽日。

合不勒汗麾下蒙古骑兵见势不妙,率先抽身;蔑兀真汗麾下鞑靼轻骑亦不肯力战。

一场鏖战,契丹军折损千余人,伤亡者多为豪右子弟。

耶律大石知晓——契丹贵胄所余无多,每损一人,皆割心肉。

当夜,营帐内。

耶律大石静坐于榻上,听风声鸣鸣,心如荒原,渺无边际。

他的眼前,似又浮现出十余年前的梦境——

彼时,女真铁骑席卷辽东和上京,耶律延禧仓皇西逃,百官溃散。

他自燕京仓促西迁,誓言重建大辽,中兴契丹。

可如今,他真正看清了:金国新兴,气势如虹。自己这支流亡的辽国遗族,不过是风中残烛。蒙古、鞑靼等部族,表面恭顺,心中各自为战,皆是见风使舵之辈。「成吉思皇帝」之号,只是一张薄纸,撑不起翻天巨浪。

帐外,护卫耶律撒八低声禀道:「合不勒汗、蔑兀真汗请见。」

耶律大石轻轻一笑,声音低沉:「他们来了……不过是要讨论回师之事罢了。」

他撩袍而起,步出帐门。

夜空沉沉,孤星几点。

远处,蒙古和鞑靼的军帐间,已点起了商议撤军的烽火。

耶律大石负手而立,披风猎猎作响。

他终于明白——故土,已不可复得。

中兴大辽,仅是亡国之人的幻梦。

自此,他要为契丹人寻一处真正能立足之地。

不再寄梦燕云,不再倚赖临潢府的残壁。

西行!

向着高昌、回鹘、碎叶河,向着更远的大漠与西域。

那里,有千里草原,有可汗帐,有自由之地。

也许,不再是「辽」,但至少,是契丹最后的血脉。

翌日,大军起营,转向西南。

旗帜卷起黄尘,耶律大石回望东方,临潢府隐隐在天边烟云之中。

他长揖一礼,低声道:「祖宗,孩儿无能。此去西域,再筑家国!」

风沙掩去迹痕,草原重新归于沉寂。

而耶律大石,将以「西辽」之名,开创属于契丹人的新时代。

重云密布,夜色沉沉,大帐之内,灯火微摇。

蒙古合不勒汗、鞑靼蔑兀真汗、乞颜帖木儿汗、萨满阔阔出、女萨满阿勒坛·忽兰,以及勇士合儿察、贸易使札合台等人,早已在圆顶帐内围坐,低声商议。

耶律大石负手而立,听着众人各抒己见。

「还都无望。」合不勒汗粗声道,「草原已至生死之限,若不西行,恐遭金狗反噬。」

「临潢府之战,不宜强攻。」蔑兀真汗亦沈声道,「鞑靼勇士,愿随成吉思皇帝西迁重建家国。」

议论声中,札合台忽然问道:「成吉思皇帝,西行之路,当以何为先?」

耶律大石沉默。

那一瞬,他忽然想起了那个被自己抛诸脑后已久的物事——去年,光明右使邓荣来高昌,曾奉明国方梦华之命送来一只锦囊。

邓荣笑言:「此囊,须至心死时开启。」

彼时的耶律大石,志气方锐,目光唯有故都,怎肯屑顾。

而今,败于金兵铁炮之下,群臣求去,家国梦碎,他终于在帐中,取出那枚陈旧的锦囊。

缓缓拆开。

锦囊中,只见一张洁白绢帛,绢上只书一字:「人」。

耶律大石怔怔而视。

「人」?

起初,他只觉得这是虚无之语,恍若讥笑。

但转念思之,心头却蓦然如雷霆炸裂——是了!

自己过往所思,尽在失地,失国,却忘了国之所系,不在地,不在城,不在旗帜,而在于——人!

若无族人,空有草原千里,又何以为国?

若无忠臣义士,纵得高昌百城,又能守几何年?

回想西迁之初,所携契丹宗族,不过数万;而蒙古、鞑靼、突厥、回鹘诸部,数量早已十倍于己。

将来国基不固,契丹人终将流没于诸族之中,成为历史的尘埃!

这一回,若东征空手而返,等于拱手让契丹灭族!

想到此,耶律大石猛然抬首,眼中光芒炯炯。

「传令!」他沉声道。

帐中诸人齐然起立,目光注视。

耶律大石缓缓道:「临潢府不可取,但北京路、西京路之间,尚有金人旗庄奴籍,契丹子弟,累万计!彼皆昔日我辽忠良之后,被金人打为奴隶,牛马不如。」

「今吾师虽不攻府城,然可扫荡旗庄,解放同胞!」

「救出一人,胜收一城;携来一族,便多一国之柱!」

乞颜部女萨满阿勒坛·忽兰赤足而立,身披白狐皮袍,举起手中铁杖,沙哑吟诵:「祖神在上,护我族人,兴我新国!」

蒙古勇士合儿察眼中燃起战意,高声呼应:「草原儿郎,誓不为奴!」

耶律撒八、耶律迪里、耶律突迭三人,皆为契丹宗室之后,当即叩首请命。

耶律大石点名道:「撒八、迪里、突迭,听令!各统一千精骑,分道出击,自中京大定府以、西京云中府以北,扫荡旗庄!凡见契丹族人,皆即收编;抵抗之金狗,格杀无赦!」

「阔阔出、阿勒坛,汝等萨满,为诸军祈福,安魂镇魄。」

「合儿察,札合台,分别联络蒙古、鞑靼诸部,征发战马辎重,护我西还大军!」

一声声令下,帐中众人齐齐俯首,大帐外夜风呼啸,火光如昼。

那一夜,耶律大石立于帐外,眺望远方。

他彷佛看见无数契丹儿郎在铁链下呻吟,骨骼在铁蹄下破碎。

也彷佛看见辽国旧臣、辽主宗族的子嗣,默默在黑暗中祈祷。

是啊,地可以失,国可以亡,但只要人还在,心还在,契丹之狼魂,便不灭!

「明国方梦华……」

耶律大石低声喃喃,「朕,记住了。」

他紧紧握拳,像是握住了未来。

西辽的星火,将在风沙之地,悄然燃起。

燕云以北,松林千里,寒风卷雪,天地苍茫。

自耶律大石定策之后,四十万草原骑兵,化整为零,如潮水溃散,四面八方,一波波扑向金国旗庄。

这些旗庄,本是金国移居北地的女真旗丁屯田之所。自耶律余睹之乱后,金朝为防再乱,大肆打压契丹人,将无数契丹良民充作牛马,圈禁于此,编成奴籍,生死皆系旗主之手。

如今,这些本以为稳固无虞的旗庄,如同暮冬之林,迎来雷霆焚风!

骑兵如鬼魅,风驰电掣。

蒙古合不勒汗、鞑靼蔑兀真汗、乞颜帖木儿汗,各率本部,疾驰如飞;耶律撒八、耶律迪里、耶律突迭,携带新整编的契丹轻骑,直插旗庄腹地。

所过之处,焚旗毁庄,击杀女真守卒,解救契丹老幼。

许多被铁链锁着、衣不蔽体的契丹人,在血光与烈火中,见到了久违的族旗——那面在黄沙中高高扬起的白底狼头旗!

老者失声痛哭,妇人哽咽呼号,少壮男子,便地拾械,跟随草原军转战突围!

金国虽有火器化重骑,牛皮炮、三眼铳具备,单兵战力强横,但重甲厚重、行军迟缓,面对这群熟悉草原地形、善于游击的轻骑兵,竟如巨鲸逐虾,徒叹奈何。

往往金国援军才列阵完毕,敌人早已拔营而去,卷起沙尘万里,只留一地焦土与无数焚毁的旗帜。

短短一月之内,金国北境乱成一锅粥。

燕京以北,松林以西,千里之地,烟尘不绝。

共有大小旗庄二百七十余座被袭,其中超过一半被夷为平地;契丹奴隶二十余万被救出,其中不乏昔日辽国将门、书吏、工匠之家后裔;连同部分被压迫的汉人工匠,也弃庄而逃,加入草原军。

更有数万女真屯丁,来不及逃亡,或死于火中,或丧于乱军之刃下。

传闻耶律突迭亲率五千骑,夜袭正红旗都头旗庄,一战斩杀女真旗丁千余,焚毁五百辆牛车粮秣。

猛安详稳妻妾悉数自焚,场面惨烈异常!

燕京西城。

完颜希尹披衣未整,被侍从惊慌推醒。

一卷卷火急军报如雪片般砸到床榻上——

「告,松漠路旗庄失陷!」

「告,西京北界契丹奴叛走!」

「告,正红旗左翼猛安全军覆灭!」

完颜希尹慌然披衣,颤手展阅战报。

但还未看完第三封,脸色骤变,喉头一甜,「噗」地一口老血狂喷而出,仰面栽倒!

「兀室林牙相公!!!」

侍从们大惊失色,急忙扑上。

但完颜希尹双目圆睁,失声喃喃:「完了……燕北尽失,辽狗复起……天命……天命已去矣!」

完颜吴乞买和完颜宗翰闻讯,亦大怒,下令征召全国兵马,欲以十万重兵北上,誓剿草原军。

但朝臣中,也有冷静者苦谏:「草原无疆,轻骑如鬼,如今出兵北讨,不啻踏入泥淖,欲速则不达。且恐中原动荡,南北两失!」

金国朝堂一时间,群情汹汹,危机四伏。

而此时,千里之外,耶律大石于漠北草原高丘上举目远眺。

他望着被火光映红的夜空,紧紧攥拳,心中念道:「从今而后,契丹儿郎,必不再为奴矣!」

而在他身旁,合儿察立马高呼:「成吉思皇帝万岁!契丹复兴!」

二十余万新归契丹族人,亦随之振臂呼啸,声震草原,响彻云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