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2章 第八八〇章 冰椁藏鲲
「祖先说过,只有在白雾吞海、冰鸥南飞之时,神鱼才会自北冥归来……」酋长阿加纳·卡拉克立于风中,指着远方浪涌如山的海平线,语气近乎低吟。
这是王大虎和周蒙花抵达阿留特群岛后的第九日。对方终于决定,以一场真正的鲸猎来回应远方尊贵客人对「神鱼」的好奇与敬意。
但当他们抬出猎具——用鲸骨打磨的长矛、凿石磨尖的鱼叉、以海狮筋编成的绳索,连同那些随波摇晃的独木皮舟时,王大虎当场摇了摇头。
「这些东西,不够看。」
他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捕猎不是比谁更古老,而是比谁更准、更狠、更稳。」他转身招来铁匠和水兵,命人照着阿留特人的样式翻制武器,但材质全换上上好的炼铁与牛筋麻绳。
他们用了整整三日,打造出三十支鱼叉矛钩,其头部沉重、钩倒锋利,专为破开厚皮与脂肪设计;而原本的皮舟也改为六艘舟山军制式小艇,每艇配有桅帆、艉舵与投掷架,还有特制钢钩绳盘。
第十二日清晨,海雾未散,远海浮起白光。
舟山军与阿留特联队共七艇,顺风驶入冰霜海域。
北冥深寒,雾气蒸腾的白海之上,一艘三桅巨舰破浪东行,船舷镌刻「沧海龙吟」四字,龙头昂然,鱼尾高卷,甲板上排列整齐的滑车组与吊杆昭示它不仅是舰,更是一座漂浮的工坊。
随舰而行的,是十余艘三丈长的木质小艇,艇身狭长如梭,两侧弧线优雅,上贴兽皮,下漆鱼油,以御浪抗寒。每艇配备六至八人,皆为阿留特部族健儿。他们皮肤黝黑,双目深陷,身披海狮皮衣,口中咬着麻绳,手中持着铁制倒钩标枪与粗绳浮桶。
白海之上,群鸥盘旋,一片死寂中,忽有「噗」地一声响——那是鲸鱼换气时从水中喷出的气柱,如雾如烟,直上丈许。
紧接着,一道黝黑如矿岩的巨大身躯自海面缓缓浮现,彷佛一座活的孤岛。
阿加纳双目一亮:「是祖鱼(长须鲸)!」
桅杆高处,一名舟山军的哨手握长镜,眼如鹰隼扫视海面。忽然,他低喝一声:「二点钟方向,喷雾五丈!」随即红旗一挥,号角轻鸣,甲板下数十人齐动。
「放艇!」
大船迅速收帆转舵,留出空位,六艘小艇如箭矢射出。船尾的缆绳一解,随波流转,划向目标水域。船员停止说话,桨叶无声滑入水中。渔歌未起,杀意先至。
王大虎当机立断,挥手下令:「第二艇出绳,第三艇靠近左侧,用铁叉集中后脊!」
标枪手站于船头,膝下绑着缆索,双手紧握铁制倒钩。此枪乃舟山军铁匠依旧式改良之物,矛头尖锐,锋刃隐内钩,一击贯肤,若不拔出便不脱落。长绳拴于浮桶之上,若击中后鲸逃,浮桶便会漂于水面,助其追踪。
距鲸十丈,长须鲸尚未察觉。它体长八丈,背如孤丘,正懒洋洋换气。忽然其中一艇标枪手长啸一声,身如弓满,一枪疾掷,正中鲸侧。小艇高速贴近鲸身,三名兵士同时掷出铁叉,钩刃深陷鲸皮,只见巨鱼悲鸣一声,溅起十丈浪花,海面立时翻腾如沸。
「中了!」
接着又是几矛接连中鲸,巨鱼痛怒翻身拍尾,将一艇掀起再重落,舟破人翻。但幸未伤人,阿留特人则震惊于这些「铁枪之力」,喃喃称其为「天神之牙」。
鲸鱼哀鸣惊起,尾巴猛然翻击海面,水柱如山,小艇险些倾覆。鲸体沉没海中,拉动浮桶与小艇一同奔突,水上惊涛裂浪,船员死死抱住船沿,不敢松手。
「小心!切勿让绳缠身!」
舟山军教官高声警示。过去用兽筋绳时,多有猎手被缠后拖入水底,至今仍列为忌语。
被钩之鲸狂奔半个时辰,终于力竭,浮上水面喘息。其间另有两枪补中,一矛破胸,一矛入眼。终于,阿留特首勇奥图跃身船头,手持丈二长矛,跳上鲸背,在其头顶重重一刺——血柱腾空,鲸鱼不动了。
「固定滑车!」
大舰「沧海龙吟号」已靠近,双侧放下吊杆,钩链落下,固定死鲸。数十名船员以绳缆缚其体,拉靠船舷,另以特制铁钩搭其鳍,防止下沈。
数人手执长刀,跳上鲸体,从背部起刀,一层层剥离脂肪,切成两尺见方的油块,交由吊桶送上甲板。
甲板上已架起十余座砖砌油炉,火炭通红,铁锅沸腾。脂肪入锅,白烟翻涌,熬炼出透亮鲸油,装入陶封木桶,标记编号,备作照明、润具与机械润滑之用。
另有舟山军记录官将鲸须细细收藏,编为物料,由北海商行注册,拟运往京畿制弓与兵甲之用。
「你们如今有铁器、有火、有船。」王大虎立于鲸头,对阿留特长老缓缓道:「从此不再是传说中避霜守饥的荒部,而是我们北海边防的水手与同盟。」
长老久久不语,终于双膝跪地,向王大虎奉上阿留特古鲸牙之符,以示永世结盟。
白海风寒如刃,天光阴沈,雪线低垂。
一头八丈长的长须巨鲸横陈在「沧海龙吟号」右舷,血未冷却,脂香犹在。船员仍在剥鲸取油,然而王大虎却久久凝视着这庞然之物,脑中生出一个疯狂念头——将整头鲲运回金陵!
「若能将此神鱼之尸献至国会殿堂,岂非证我大明北疆开拓有功?亦昭天命所归,北冥之兆也!」
周蒙花亦心动,但转念问:「然此物形大质腻,腐败极易,南行数千里,途经温潮海域,如何保之?」
王大虎默然。忽听一声惊呼:「团长,看那边!」
众人顺势望去,只见东北方有一座孤立冰山,浮于海上,高近数十丈,冰脉断裂如玉,随潮摇曳。
周蒙花眼中一亮:「以冰封鱼,用万年雪冷其骨!这不就是北冥赐予的棺椁?」
王大虎眼神炯然,立刻下令:「船转舵,靠近冰山!炮队准备,实心弹装填!」
「砰——!」
一声轰鸣,舰首火炮点火,实心铁弹呼啸而出,击中冰山下缘,碎冰崩塌如玉山倾落。船员忙下吊网、挂钩、吊臂,捞起坠海巨型浮冰。每块冰如石棺,高丈余,透明发蓝,在阳光下映出霞光。
船员齐声呼号,以绳索牵动滑车组,将浮冰堆叠于鲸尸四周,又以鲸脂涂抹缝隙,以防融解。如此三日三夜,终将神鱼之尸封入「冰棺」,巩固于甲板左舷。
周蒙花观之赞叹:「此兽已非鱼,乃为神祇遗躯,万里送行,足证北疆开疆辟土之威。」
阿留特人原本已对舟山军充满敬畏,此刻见「神鱼」伏诛于甲板,而那几名来客竟能指挥铁火雷霆击碎冰山、搬山筑棺,威仪若神。
老长老「塔那库」颤颤走至,跪伏于冰雪之中,连连叩首:「北冥诸神果然降临!你等必为苍海使者……请受我们部族之祭!」
言罢,阿留特众人齐齐伏地,额触甲板,口中咕哝古语,正是敬拜「海神来客」之仪。
王大虎深吸一口气,心中既有豪情,也有沉重。他知这不只是一次猎鲸之功,而是舟山军与北冥诸族之间,第一道真正的信任之桥。
夜幕低垂,「沧海龙吟号」锚定冰海,船舱中传来熊油灯火与鲸脂烹煮的香气。甲板上,巨鲸已被覆盖于浮冰之中,如神灵安眠。而王大虎与周蒙花并肩而立,望向星光下的冰原与海雾。
「此行之后,北冥当开,大明疆域,再无极北之谜。」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从今以后,这不再只是古书里的话了。」
二人相视一笑。海风吹起,身后那座冰封神鱼的浮棺在星光下闪闪发光,恍若银白龙鳞,默然宣告着人类文明,已踏上白海的神话边界。
周蒙花则展望东海诸岛:「这片海,名为北冥,如今神鱼既伏,沧海开途,终将通向更远的疆土。」
火光映红甲板,油香与血腥交织成北海驯鲸的诗篇,而这艘「沧海龙吟号」,也将记载着冰海之下,文明初启的第一道航迹。
岸边群聚欢呼,阿留特老人们颤抖着双手摸着那鲸骨铁矛,眼中泛泪。
阿加纳跪于滩头向王大虎叩首:「你们给了我们新的牙、新的舟,今天这一战,我等几十年来首次不死人地猎得祖鱼。」
王大虎扶起他:「你们是我们的同盟,不是被拯救的奴民。日后舟山军会在此设厂造舟、炼油、晒鱼。我们共享神鱼,也共享这片白海。」
周蒙花笑道:「将来这里会成为我们北海的粮仓与哨所,谁说极寒之地不能孕育文明?」
天色将暮,海边火堆熊熊燃起,巨鲸血洗冰滩,皮肉分割,众人齐声歌唱,为这场跨越冰海、跨越族裔的「白海驯鲸记」画下壮丽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