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白相生
曲白相生
“啪、啪、啪。”
两声醒木拍桌,春风楼这位说书先生吟唱词。
“十七北游,尽青云少年,豪侠论心;
鬓生黄花,堪醉倒松前,西风笑君。”
打从晋开阳离了春风楼,木偶戏风靡一阵后,天都城不知怎地说书先生都多了项本事,手拨三二弦,曲唱戏中平生。
邀姑娘家花前月下如今都是俗不可耐的手段了,景珏一大俗人,借着妹妹的名头,和意中人泛舟湖心,赏花庭中,踏马南山,可惜他和人家依然是泛泛之交。
倒是景瑶和王楚溪甚是交好。
做妹妹的,大都觉得兄长蠢得没边际。
她与王楚溪相遇是因为上巳节石桥上的木偶戏,这傻哥哥讨姑娘欢心,赏过花看过月还是木头,竟不知投其所好。
一掷千金请南安郡木偶戏班来演上一场也无不可,只是于景家和王楚溪的名声不好。
可天都城是一等一的繁华地,哪里寻不到热闹的戏,怎么天天约人看花?
这日踏马郊外,日头炽盛,两姑娘在树下避日头。
“楚姐姐,你久居天都,听没听说过春风楼有名的说书先生?”
王楚溪美目流转,掩唇笑道:“帝女泪讲得缠绵悱恻的那位说书先生,不知怎地惹恼了你兄长,倒是不知现在这位与前头那位相比,哪个更好。”
景瑶愕然,这倒是没听二哥说起过。
景珏在遮阴的树上,仰面望着繁茂圆叶缝隙泻下的日光,热风吹动绿荫摇曳。
他本来闭目小憩,静静听着树下姐姐妹妹的交谈,闻言倏地起身,借了一条枝干的力跳下来。
红衣俊秀,墨发轻扬,眉目朗然,就是抿唇不作声。
王楚溪吓了一跳,旋即笑道:“珏弟怎么了?”
景珏捏了捏拳头,景家与楚家先人曾有同袍之谊,可惜楚家已无男丁后嗣,景家镇守北阳关。
也是王楚溪来赴约时才说起此事,两家也算世交,她长景珏两岁,称他为弟,景瑶顺口便叫楚姐姐了。
景珏不是很乐意,却管不了别人管他叫弟弟,他也只得跟着景瑶叫一声楚姐姐。
“原先那个先生叫晋开阳,在西街口的亭子和天桥那里说书,楚姐姐要是想听,改日便去。”
“二哥,是不是就是那个关大公子的师父?”
景瑶目光亮晶晶地看他,兴冲冲和王楚溪说:“关大人家长公子的师父,是他!”
王楚溪若有所思。
“那春风楼的先生过午才开始,不若先去听听他的。”
一拍即合,三人拉着马缰绳,慢悠悠回去。
走至春风楼中堂,帘幕遮,醒木拍桌三声,三弦琴音唱少年游侠老,醉倒松乔下。
风吹竹帘幕,逾半百老叟鬓生斑,恰有此心境,唱得哀扬戚绝,叫人忍不住心口泛酸。
王楚溪拊掌笑道:“未见那位晋先生,这位先生倒是挺好。”
景珏脸色一沉,掌柜的放下手边的活计,立马上前来解释。
“二公子啊,之前您说的不准这个晋老头再来春风楼说书,咱们都是知道的,可这不是,另外的说书先生偶感风寒,暂叫晋开阳来替上一日。”
景珏神情还是不大好,掌柜的边用袖口擦额上汗渍边一脸苦涩地叫跑堂的来,准备好往外头撵晋开阳。
“这就是晋先生?”
王楚溪没想到竟能如此巧合,景瑶笑道:“掌柜的,我二哥说不许他再来那就是不许他再来,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景瑶这般说了,景珏自然不会拂她的面,只得作罢。
掌柜的回神,连连道谢,吩咐人上好茶赔罪。
坐下来细细听书才知说书人讲的话本不曾听闻,约莫是他新写的。
须知少时凌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
回首半生老蹉跎,楼台目送燕归鸿。
这一折话本完了,晋开阳拿了掌柜结的工钱,看这圆滑的掌柜的催他像在催瘟神,登时激起了气性。
“哎,我晋开阳是随便你招来呵去的人吗?”
掌柜的闻他身上浅淡的酒味,额上平白多了能夹死蚊子的三条沟壑。
难怪今日说新戏说得好,原是借了酒仙三分醉意。
小老头凭着三分醉,自然也看到了掌柜的频频看向的一桌。
蒙面女子绫罗锦绣,珠翠琳琅,两兄妹一晴一阴,齐齐看他。
晋开阳将工钱一把拍到掌柜的手心,说:“再给我打壶酒!”
掌柜的苦笑,还喝呢,你个老头子比出身比不上人家,比年轻比不上人家,也不怕横尸街头!
显然,晋开阳至今还活得好好的,自然知道什么样的人是君子,什么样的人是小人。景家人他都见过,都是宁折不弯的性子,不会欺他老无力。
他不仅不怕景珏,反而凑到人家桌前,得意地卖弄他的三弦琴。
“曲白相生,我徒弟想的招,你们觉得怎么样?”
景瑶双手托腮,眉眼含笑吹捧道:“好!好极了!”
晋开阳竖起拇指夸道:“有眼光!”
“那我今后能回来春风楼当说书人吗?”
景瑶:“不行。老先生,话从口出就是覆水难收。”
晋开阳咂摸咂摸嘴,哂笑置之。
王楚溪也笑,她倒是不知其中龃龉,但瞧着模样,说书先生自觉理亏,并非他们世家子弟仗势欺人。
晋开阳提着酒壶,跻着鞋子哼着小曲儿离开,没有多懊恼后悔,他不放在心上,颇有一蓑烟雨任平生之感。
“说书先生可是说过什么?”
甫一问出口,景珏眸间有阴霾一闪而逝。
他说,太平自古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
他还说,飞鸟未尽,良弓先藏。
其实这些都是陈腔滥调,从景家灼墨军扬名时,后人就当有此觉悟。
景瑶生长于边关,内忧外患她见多了,可景珏长于天都。
他是天都城数一数二的天之骄子,轻骑御外敌的大将军和少帅是他父亲和兄长。
小时候,他说要随父兄上阵杀敌,扬景家威名,所以勤耕不辍勤习武艺。
质子入天都那年,他受几个同龄人激将欺负小质子,被还未离都城的父兄教训了一通。
是夕始觉天都风潮暗涌。
怪晋开阳这个臭说书的,自以为洞悉世事,跑到他这里来说一通胡话。
“一生困守天都对你来说才是天大的好事。”
哪里是好事了?他是将门之后,上阵杀敌战死沙场才是归宿。
臭老头子胡说八道!
“有你父兄在,南梁安矣,你亦安矣;父兄不在,你亦无用矣。”
彼时十三岁的景珏阴沉着脸,到底估计他是个老人家没有拿刀架在他脖子上,只是对春风楼的掌柜的怒道:“此人辱我生父长兄,心怀叵测,口出怨毒诅咒,决不许他再妖言惑众!”
景家的女性长辈不长寿,父兄幼妹都在边关,偌大的府邸,常常只有二公子一人。
他想过为什么只有他被留在天都城,却依然思念远方的亲人。
亲人是无可奈何才要留下他。
何人逼着亲人无可奈何呢?
景珏从不去想这事,就像是脊背上长了一个大包,知道它碰一碰就会痛,也知道里面全是不堪的毒虫脓血。
他背负着脓包这些年也安然度过,正如晋开阳说的那样,一生困守天都实是幸事。
身躯老死后,毒虫死去,脓血消散,一生安乐。
可是啊,这个可恨的说书人,胆敢拿刀刺穿毒虫脓血,这叫他怎么办?
承认他的处境其实也没比草原蛮人好多少,都是质子,人家起码光明正大。
晋开阳啊晋开阳,实是一介刻毒书生!
景珏神思飘忽,恶狠狠咬碎银牙。
这副狰狞面孔叫景瑶看了去,她拍着她二哥的手臂道:“楚姐姐还在呢,二哥别吓到人了。”
王楚溪笑笑,撩起面纱,饮盏中茶水,像是没看到,又像是不放在心上。
“珏弟和瑶妹妹,今日天色不早了,我们早些回去。”
因着王楚溪和兄妹二人同行,无一侍从,景珏和景瑶便送她至楚府门前。
王楚溪的丫鬟正候着,见人来了忙上前道:“景公子,景姑娘,劳烦送姑娘回来,可到府中饮杯凉茶再叙。”
景瑶罢手,笑说:“喝饱了,我与兄长就不去了。”
景珏拱手致意,“代我兄妹二人向夫人问好,改日登门拜会。”
小丫鬟福身送客。
楚夫人茹素,平日吃斋念佛,不理俗事。
王楚溪请安后去花园赏花,小丫鬟问道:“姑娘因何事心绪不平?”
“没什么。”
楚家人丁稀少,仆从也不多,花园虽有花匠侍弄,花却开得不怎么艳丽芳菲。
墙角结着蛛丝网,一只粉白的蝶儿飞得仓促莽撞,一头撞在蛛网上。
扑扇着鳞粉的翅膀挣扎着,蛛弦丝颤动,不一会儿诱来的捕食者。
王楚溪坐上秋千架,荡悠悠,脚尖借力,秋千绳晃得高高的,直出墙外。
墙外只有一抹晚霞。
恰如刚走的一双兄妹衣衫的颜色,秋千腾空起,有点像飞在半空一样自由。
只有她像只坠落的蝴蝶。
小丫鬟从来知道姑娘想事情的时候不喜人打扰,正欲告退,却见姑娘从秋千架上下来,走至墙角蛛网处。
“婢子拿扫帚来扫了这蛛网。”
“不必。”
王楚溪纤指捏着粉蝶的翅膀,帮它从蛛网中挣下来,也放跑了那只米粒大小的褐色蜘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