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军客灯

日月长明

日月长明

行至过午,老翁和小姑娘从干粮袋里取了干饼来,就着水壶咽了几口。

小姑娘犹豫片刻,掰下来一半给了晏昭,怯怯瞧了眼萧回,又不舍的掰了一小半干饼。

时下粮食贵重,晏昭拒绝了。

“我这兄弟自小娇惯,与我分食即可。”

萧回气极了,他哪里娇惯?不及反驳,晏昭塞了一口饼子到他嘴里,堵了接下来的话。

半张饼子有一大半都叫他喂给了萧回,不防备还噎了一口。

小姑娘瞠目结舌,这模样实在不像是他口中的“娇惯”,但要不是娇惯,也不至于把瞎子当残废来照料。

残废瞎子道:“不吃了,到城中我想吃汤面。”

晏昭笑了笑,应声,自己吃了剩下的饼子。

黄昏将至,老翁也要归家了。

“多谢老翁捎我兄弟二人一路。”

晏昭取了一块碎银给老翁,老翁不收,他将银子搁在了车板上,看着那缓缓行驶的牛车在江南道的岔路口走向了另一条路。

此去距离天都百里,天色已晚,好在已到了吴州邑下的县城。

小城里客栈稀少,住店的也不多。

晏昭和萧回才到,小二没顾得上招呼他们,径直越过,喜笑颜开奔向身后。

“二位可是要住店?上房还有一间,马儿要不要喂草料?都是精草呢!”

晏昭回头看,萧回还是扮作盲人,寻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

蓝衫公子和白衣帷帽,就是这蓝衫的公子瞳中嵌了一双蓝色琉璃目。

“朱五公子,您请。”

吴州邑下的县城鲜有不认得朱家公子的,尤其是这朱五公子单名一个“望”,字“仰月”,生而无目,却识文断字无所不精,可谓是吴州有名的真仙降谪尘寰。

小二喊的这一声,惹得堂中人侧目。

晏昭和萧回也不例外,朱望笑得温文尔雅,并不因身份轻贱跑堂的。

“我夫妻二人自天都而来,一路困乏,有劳小二打些水到楼上了。”

出手阔绰的朱五公子在前,众人忘了看先头的盲眼兄弟。

萧回本也不欲被人注意,倒是称心如意。

他们到了楼上客房,思及朱五公子的来处和去处,真是巧了。

萧回心中已有了猜测,他们过天都南城门时,约莫便是这夫妻二人在栖凰河渡口挡了劫难。

吴州朱家的子弟朱思明死于天都,他们家的谪仙人缘何会去,又是受何人所托帮朔北质子呢?

一切推诿到缘分巧遇之事上也说得通,但萧回实在不信。

“朱五公子和他的夫人,你认得?”

晏昭淡淡回道:“不认得。”

“不认得?”

“我不认得。”晏昭不善骗人,说不认得就是不认得,他不认得,不代表他认得的人不认得。

“阿公门生遍布天下,吴州朱家也曾有师从阿公的人,虽是执半师之礼,也当得起一声夫子。”

如此说来,还是温大儒有本事。

“温大儒的弟子是朱五公子的什么人?”

晏昭幽幽道:“他父亲。”

萧回算了算辈分,论师徒传承,朱五公子当称温大儒“师公”,还算是阿昭哥的晚辈了。

论及祖孙之情,朱五公子与晏昭也当称兄道弟。

“温大儒怎么说服朱五公子为我打掩护的?”

“不需要说服。”晏昭倒了两盏凉茶润口,来的路上水米未进,他还要在这儿答疑解惑。

“朱思明身故,天都城朱姓世家的残留仍有余,朱家理当会遣人来一趟。况新皇登基之初灾年减免赋税及贡缎丝绸,吴州朱家头一次上贡,不得马虎大意。若是有人来,也当来拜见阿公。”

“他们家五公子身份贵重,却因天盲弱质,是个好人选。他辞行时也当去向阿公请辞,是故我知道他们何日离天都。”

“栖凰河渡口封禁,你如何知道他还会选水路?”

晏昭轻笑,“我又不是神仙,世上事怎会样样料到,只是赌一把。”

萧回将信将疑,倒是想起世家谱系中提到吴州朱家因何发迹的。

盐引,古来为国计民生之要,而历来盐政,从来均有营私侵蚀等弊。

吴州不产盐,却占了地势之要。栖凰河也不过是椋河支流而已,椋河与星桥江在吴州相会,盐运往吴州最便宜,江上漕运起帆,万里日月长明。

当然这也是前朝大齐都城在北地时的事,朱家借此发家后,后世子弟并不拘泥于此,读书为官或是经商都不足为奇。

吴州不比别处有轻贱商贾这一套,是以,朱家在吴州可谓是圈地的土财主。

借水发家的朱家在今朝大梁立国之时,捐了黄金百万两,萧氏先祖赠了朱家一艘船。

百年都过去了,船修修补补木板全换过,算不得当年那艘,但这是皇室赐予的长明船,取“日月长明”之意,颂誉吴州朱姓大公无私之品行。

朱家人,但凡有水路可通行就不会则陆而行。

晏昭确实不是神仙,但朱家人会选水路,倒也没那么叫人奇怪。

萧回对他口中的赌一把存疑,“只是赌一把?若是他不选水路,你我当即横尸街头?”

“不会。”

晏昭吝啬地只说了两个字,不再解释,去找小二要了饭菜来,回房时想起来忘了的一件事。

住店付钱时,小二顾着奉承朱五公子,随手给了兄弟俩一间房门的钥匙。

外人看来,做兄长的照顾目盲的弟弟睡一间房并无不妥,可他们不是兄弟,萧回的眼睛没有瞎。

他们同塌抵足而眠,他们心里装着各自的故园。

晏昭在门前踯躅,屋内灯影摇晃,人影绰约。

“咯吱”一声门枢作响,萧回自里打开房门,略有些惑然。

再看到晏昭托盘上撒着细碎葱花的两碗面,油脂浮在面汤上微微有些凝固,汤面尚温,散发着勾人的香气。

萧回顺手接过来,心下了然他为何如此。

入夜后,城中人影稀少,店中大堂不再嘈杂,万籁俱寂,总是叫人思量甚重。万语千言到唇边,他也不知该如何宽慰。

“后不后悔?”

晏昭回神,“嗯?后悔什么?”

后悔过早和他定了情,还是后悔劫法场救他出天都?

晏昭不会后悔这两件事,他只是在想,他若是个不曾读过诗书学过礼仪的莽夫就好了,如此,当无所畏惧。

是了,晏昭没想过靠着一顶斗笠帷帽遮住他的身份,想来,他一介罪犯,总要回天都以死谢罪的。

畏惧么,十九的少年不畏死,心下隐隐畏惧的,大抵是再见不到这浮华而坎坷的人间世。

他犹豫着和萧回说他的计划。

“朱家的长明船非漕运所用,也载客。明日我们到吴州,登长明船,沿路渡口守兵不多,水路向北地而去。”

晏昭总是说要送质子归国,却好像忘了问一问萧回愿不愿意回去。

朔北大君身故,萧回深陷牢狱,他连句节哀顺变都没有听人说过。

萧回静坐回烛火下,捏起筷子挑着面,并不接他的话茬。

“你……愿不愿意回去?”

萧回停箸,笑言道:“我原以为阿昭哥不会问。怎么能不愿意,那是我北地故乡,我是大君的儿子,说不得我的兄长早亡,我能做十八部的主人,何其威风凛凛,怎么会不愿意?”

话虽如此,他言辞间的微讽却掩藏不了。

想要他回朔北的人,并不在意他的死活,草原并不只有碧天蓝河,还有狼刀与长弓。他们不在意他的死活,却希冀他这个无能之人来日名震天下,好借着少年情谊谋求些于国于民有利的好处。

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萧回没有去处了。

晏昭救他,肯带他逃亡,但这如松如竹的君子必要回天都谢罪。

要是他肯随他结庐南山,两人避世而居,只当质子萧回已死,也无不可。

可这样,萧回是不愿意的。晏泽芳读的是圣贤书,学的经史子集,心中装的是百姓,谋的是天下安乐,这样的人,不该隐居山野。

“我自愿回去朔北,但阿昭哥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晏昭静静凝望他,却被这人双手捧着脸颊。

“晏泽芳,不要死。”

萧回一本正经说着如此荒诞的话,惹得晏昭故作好笑反问道:“我为何要死?”

“你说,你没有打算与我同年同月同日死同寝,我亦如此。”

他手指骨节紧绷,攥了晏昭的衣领拉向这边,抵着晏昭的额头,四目相对,也是他先败下阵来,叹道:“我比不得你,舍生忘死。阿昭哥,我实在怕死得很,也很怕疼。”

“可你要是回天都以死谢罪,我这条命捡回来活着就太疼了。”

“所以,你活着吧。”

“我求你活着。”不然我就不怕死了。

晏昭将扯着他衣襟的手指用力掰开,惊觉眼前人眸中好似盛着盈盈水光,他也不想着推开人了,俯首拉过来亲上去。

“再说废话,先要饿死了。”

晏昭一吻即离,萧回已经松开了他,目光飘忽移到白瓷碗上,口中残余着干饼的硬和涩。

他嘀嘀咕咕道:哪里就饿死你了,大姑娘小姑娘谁舍得似的……

晏昭眯眼笑,“你说什么?”

“没什么。”

晏昭尝一口面,说:“原来是面里的醋放多了。”

不然怎么这么酸?

萧回不言语,唇瓣抿了抿,没觉得醋放多了,反而是有些甜,涩中带甜。他们同塌而眠,却没能同心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