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军客灯

吴州夏歌

吴州夏歌

天都城中,城门戒备依然森严,因寻不到质子踪迹,人心惶惶。

关大公子守着他买的渡船,时不时差人去打扰一下季大人,问何时才会放行。

季无尘烦不胜烦,关大公子一派纨绔模样,横行无忌,帮晋开阳支着说书摊子,闲来抱了一只肥猫儿来他眼前显眼,叫他忧心萧回已经逃离天都了。

否则他的好友为何如此得意?

春喜呈上的山川地质图不是假的,陛下下令那些州府严查来往人等也并没有确切消息传来,要么是萧回还在天都,要么就是春喜呈上的图册不真。

“统领,前几天守门的兄弟说,有一双兄弟从南门过,那兄长疑似是晏昭,弟弟目盲。他说当时正好有人来报,说人犯已经抓住了,便不觉有疑,放他们出城了。此时回想,才觉得其中恐有内情。”

“叫他来,我有事要问。”

季无尘眉头紧蹙,盘问跪地的守卫,“你所说的兄弟二人出城时,可曾验明两人正身,户籍文书为真?”

“文书是真的。小人正要那弟弟摘下蒙眼纱布时,有人来报称人犯已经抓到了,就放他们出城了。”

“这么巧?”

季无尘有九成把握认定这二人就是出城的萧回和晏昭了。

如此说来,劫法场那日的白帷帽身份毋庸置疑。

可这小兵没有看到萧回,并无实证,季无尘也不能这样交差。

这不,关清没事又来打听何日船能下水,撞见黑脸季统领,想起泽芳兄说的季无尘刚正不阿,不留情面笑了出声。

“这是又遇见什么事了?”

“关大公子那日说质子若要潜逃会从南门而过,可是知道些什么?”

关清拿扇子点鼻尖,口中嘶嘶声声为难起来,说不出个所以然。

季无尘眸色一沉,以为找到了突破口,岂料关清说:

“萧回狡诈,知道北门和水路严查,做一个看似不可能的选择也不意外吧?”

“他从南门离开要去往何处?”

“这我真猜不到。”关清知晓他惹了麻烦事上身,不敢再做一副吊儿郎当模样,挠着头问道:“难道他们真逃出了天都,还是从南门逃走的?”

季无尘对他的表现将信将疑。毫无头绪,首要确认的是萧回二人是不是已经逃出了天都,白帷帽是何人。

“统领,晏昭就是那个天德年间的进士,秦幽二州灾情时殿前跪呈奏疏的那人对吧?”

手下人犹豫着呈上一份调查,说:“当年为方田均税奔走,因秦幽二州灾民受军棍入牢狱,不做官之后还教牢头的儿子读书识字……这样的人怎么会去劫法场,还是救一个蛮人质子,会不会搞错了?”

季无尘对此没什么感触,兴许救萧回在晏昭看来并不是为民请命的对立面。

“晏昭,晏泽芳。”

上林学宫授课时他记得,小小年纪就是个虚怀若谷凌虚如风之人,他为萧回谋归路,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确实用得好。

“等等,你说他教牢头的儿子读书识字?”季无尘重复问了一遍。

手下人一愣,回道:“是,此人名叫赵成才。难道是此人有什么问题,属下将他抓来询问!”

“不,不是牢头,是小吏,户部造籍的小官吏。”季无尘道:“去查一查,晏昭任职翰林院时,有没有认识户部造籍的小官。”

手下人问:“查到了要将此人缉拿归案吗?”

季无尘摇摇头,“你偷偷查,查到文书上假的名姓即可。晏昭做事谨慎不会留下把柄,时人重门第,户籍文书造假者比比皆是,小官恐怕都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只消旁敲侧击问一问‘翰林晏大人可曾为亲友办过户籍文书,名姓为何’即可。”

关清一直没走远,旁听着季无尘吩咐事项,慨叹季统领看着英勇竟还是个心细之人。

若是换成旁的将军,不由分说将人抓过来,罪名一扣,妻儿老小连坐,祸及子孙万世。

繁华如梦的天都城死个把人算不得什么事。

关大公子的目光实在深沉感怀,由不得季无尘视若不见。

“没看出来,季将军还是个怜贫惜弱之人。”

季无尘抱胸而视,长刀坠于腰间,于阶上居高临下审视他,蓦然一句,“你父亲和你师父应当再教一教你礼仪。我年二十有九,官授四品,你年幼且无官身,在我面前太放浪形骸。”

关清不服气撇撇嘴,他爹关大人教的无所谓,师父是容不得旁人说一句的。他每回见了季无尘俯首作揖,走的时候再揖,这礼数还不周到?

少年人的心思都写在脸上,季无尘想起他先前怎么会觉得关清是在故意混淆视听,不免心生愧意。

“你师父和父亲如何教你有他们的道理,你不必在意我的话,世上是有人不需要学这些的。”

关清听着这话是更不明所以了,这是嘲讽他吧?不须知礼仪的,那不就是野民荒人浪客?

不然还有什么人不须知礼数?

玄武军办事稳妥迅捷,不多时就将两个假名报了上来,和城门守卫一对,果然对上了。

如此证实了萧回已经逃离天都,自南门而出,不知逃向何方。

“莫三秋、莫十里?”

客栈中朱五公子欲要归家,听夫人好奇说起同路的兄弟二人也要去吴州,其中一人好似也是目盲之人。

夫人心善,动恻隐之心问二人名姓。

晏昭和萧回化名为此,户籍文书上写的也是这个。

朱望闻言一笑,问道:“二位去往吴州,可是要乘长明船北上?”

传闻中长明船往返路途长,怕北上河流成冰,一年只三月到九月行水,故而不好登船。

世上无难事,有钱能使鬼推磨。

晏昭此行金银细软全带上了,并非买不下两个登船位置,只是思及前路茫然,还有不少要花钱的地方。

他们利用朱五公子脱困于天都,想来朱望虽存疑,未必知之甚详。

晏昭心念一转,和朱五公子攀上关系倒也不是坏事。

马车中有女眷,不便他们上来,车前御马能坐下两人。

朱望身体不好,听着时不时微咳两声,没想到还是个很健谈的人。

“莫兄弟二人的口音,听着像是自天都而来?”

晏昭失笑,不禁觉得是他太小瞧这位五公子了。

他少时长在北方,耳濡目染是北地口音,就算在南梁待了这些年,咬字仍是北地的音调,何来的天都口音?

萧回学南梁官话学的是天都口音,可他未发一言。

朱五公子游历南北,不会听不懂口音,他这是在试探他们的来历与身份。

“是从天都来,我二人却并非天都人士。”

聪明人萍水相逢,敞开天窗说亮话,不必绕弯子。

“唉,我夫妻二人离开天都时差点见了刀兵,颇有些倒霉。离天都时本欲从水路南下,不成想叫一银铠将军拦下,差点被当作犯人缉拿。”

朱望拊膺长吁短叹,“不知那人犯是何人,白白替他们挡了一灾,不知他们逃出天都没有?”

晏昭和萧回没有反应。

一人独唱的戏码他也觉着无趣,料想这二人承了他的情,至少也当道声谢,没料到竟然是装鹌鹑,当不知道。

“常听温大儒说起他的弟子晏昭是位不可多得的人才,如今看来,不过如此。”

“阿公不会这么说。”

温大儒从不在人前提晏昭才名如何,他所有弟子都不提。

这算是说开了,商人重利,缉拿他二人对他来说没什么好处。

再则,晏昭不知阿公和齐行之他们在谋划什么,天都城瞬息万变,晏昭孑然孤寡不值得利用,可朱家掌天下钱财命脉,水太深。

兴许放质子走对他们而言反而是件能获益的事。

“此时乘船北上,到星桥河入海口需两月,再向北长明船就不走了。”

要去朔北,总绕不开北阳关。

“自此徒步至朔北,约莫已经要入八月了。”

八月,朔北有时要飞雪。

“八月,宫中的燕妃娘娘生产,倘无意外,这便是陛下的第一个孩子,若是一举得男,说不好他就是来日的储君。”

南梁立嫡立长,且中宫身后有王氏世家,除非中宫无所出,否则无论如何也轮不到燕妃的儿子。

当今陛下还不及而立,仙寿恒昌,朱望此时提起储君之位是何意?

难不成他们从何处得知昌平帝是个活不久的短命鬼?

这年头的的士卒、商贾都有些像望星楼外门弟子,半神棍半仙一般。

“阿昭哥,到了。”

过界碑城门入吴州城,朱五公子自有随从来接。

“此兄弟二人要乘长明船北上访旧,三日后开船,登船后让人多照料着些。”

朱五公子的三言两语搅得毫无头绪,晏昭心中似有所感,仍有不解,故不敢肯定。

但此时再快也要等到昌平帝昏聩或是崩逝之后,不如眼下情真。

长明船起航前,有赫赫有名的朱家做东家,晏昭和萧回好好长了见识。

吴州多富户,金银这等俗物也能玩出花样来。

雕錾文饰、金银细工是为一绝,可惜晏昭买不起。

寻常百姓玩乐于别处相仿,水上摇船的船夫起个调子,岸边就有踏歌声。

水边放灯,流水放莲灯,岸边还有点着祈天灯的。

一霎时水天辉映,明灯河烛融于月色,少女们指尖染着蔻丹,眉心贴花钿,唱着南地的古艳歌。

“昔别春风起,今还夏云浮。路遥日月促,非是我淹留。”

吴州比天都好了太多,萧回脸上扣着昆仑奴面具和晏昭说:“吴州是个好地方。”

“要是无人追到这里,就此落脚也不错。”

晏昭摇头失笑,顿觉这艳歌不应景。

为归还者作词,怎于离别时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