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入伏:住下了
吴鑫心里清楚,陈今越总是安排他到云上村巡逻,无非是想缓和他和老头子的关系。
同事开玩笑,说老吴,真羡慕你,每天到村里去转一圈就下班了,这好事什么时候能轮到我?
有人在背后偷偷笑,行啊,你先去认个爹。
吴鑫就当没听见。
沿着清源溪往上走,过廊桥,上坡。
大宅就在路寮后面的坡上。
土褐色的木门上粘着褪了色的“福”字一角,被紫外线晒得脆硬,一捏就碎。此时大门虚掩。
门口墙角堆着两个石鼓,他坐在那石鼓上。
老头子这会儿在家,刚才他看见了。
对这个父亲,吴鑫是真恨。恨他丢下自己和妈,跑了个没影,让妈妈一个人面对那些讨债的,恨他自己在国外潇洒几年,连妈生病了也找不到人。
他也恨自己,连妈最后一面也没见上。高考结束回到家,只看见了妈的遗像。
他也恨镇里。那些年,从六边三化三美到五水共治,哪样工作他不是拼在前头?就因为当年云上村征迁的事,评优评先什么都轮不到,拿他当个皮球到处踢。
镇里人面上都羡慕。
“老吴,你真好啊,又去县里干活了,成县里领导喽!不用下乡不用巡山,天天坐办公室喝茶,爽啊!”
其实谁都心知肚明,他是被边缘化了。
吴鑫当年考公,成绩全县第一,分配乡镇的时候,全县乡镇任他挑。组织部问他想法,他选了云林镇。
云林镇地处偏僻,经济落后,全镇几乎没有工业产业,是个谁都不愿去的山沟沟。
人人都笑他傻。
谁都不知道他那时候满心有一个天真的想法:如果他能在云林镇提拔成领导,那是不是有机会帮他爸“翻案”。
哪怕所有人都说吴文明贪污了集体的钱,说他抛妻弃子卷款逃到国外潇洒。
吴鑫相信他是清白的,只因为那是他爸。
如今看来,他是真的很傻,很天真。
掐指一算,他工龄也超过了十年,眼看着身边比他晚来的都陆陆续续提拔了,他还是光头兵一个。
老林说,你马屁不拍,工作不干,每天来镇里吃个午饭就跑,谁提拔你?提拔你谁服气?
吴鑫拍桌子。
我工作没干?那些小年轻不知道就算了,老林,你跟我是同一批来的云林镇,你说我工作不干?
零七年搞“十村示范、百村整治”,零八年消除城镇“零就业”,零九年“美丽乡村”,一零年“135”工程,哪样不是我冲在前,干在先?
后来的“六边三化三美”“五水共治”“消除4600”,哪样我没参与?
老林挠头,确实干了。
“5加2”“白加黑”,到头来被老头子一瓢粪水冲得干干净净。
镇里人都说,得罪了一把手,仕途到头了。
老林说,你也别泄气。这么几年我接触下来,钟书记不是心胸狭窄的人。只是那件事,对他心理阴影确实大。但这几年,你也没干什么让他对你刮目相看的事儿啊!
这两年他自暴自弃,索性甩手不干,每日来镇里露个脸,吃完午饭就回家睡午觉,有时候一觉睡到日落西山,有时候起得早,去村里转一圈。
没人管他,乐得自在。
老林说,老吴,你和我是同一批来的镇里,我是真心想你好。当年考试,你是第一,我是倒数第一。你是有能力的。现在陈镇给了你一个台阶,你正好借坡下驴,别浪费了人家一番心意。
吴鑫冷笑。
心意?
谁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不就是想借我做桥搞定老头子。他就想要我家那栋老房子,想搞项目,做政绩,升官发财。
老林气得顿足。你真是狗咬吕洞宾。你管他目的是什么?再说了,谁不想升官发财?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凡事少问原因,多看结果,只要结果是好的,你管他什么目的?你这老小子,真不识好歹。
吴鑫在石鼓上坐了好一会儿。盛夏的日头热辣辣地晒在他的身上,浑身如火烧油煎一样。
日光逐渐西移,溪边戏水的喧闹声渐渐散去。
虫鸣四起。
刘清宁带回了李妙妙,王永梅有些意外,听刘清宁把前因后果一讲,更是担心。
丽琴那个哥,云林镇十里八乡,没人敢惹。两家又是亲家,现在自己跟丽琴的关系还僵着,把这囡囡带回家来住,别惹上麻烦。可看着这么漂亮的囡囡,灰头土脸,可怜兮兮的,又不忍心,到底没说话,去厨房煮了三碗山粉饺出来。
“都没吃晚饭吧?就剩下这三碗,再多就没了。”
陈今越说,永梅阿婆,看来你今天生意不错。
旁边的李阿四抢先汇报:“她卖了五百多块,发财喽!”
“嚯!不得了。”
老嬢嬢双手往围裙底下一揣,得意得像只大鹅:“他们说了,我的山粉饺好吃,便宜,料足。要不是我藏起一屉,这三碗都留不下来!”
煮的是汤饺,清汤做底,只是简单地撒了蛋丝葱花。
三人都饿坏了,一时屋里只听见吸溜汤汁的声音。
老嬢嬢揣着手坐在一旁看着,突然感慨起来:“绢花阿婆的山粉饺做的也是顶好的,年糕也炊得好。丽琴做饭的手艺,就是从她老娘那里学来。我最中意她做的蒲蹄肉,滋味最好!”
“外婆,你别说了。”刘清宁抽出两张纸巾递给李妙妙。
老嬢嬢不以为意。
“这有什么?绢花婆这一生世,苦。没生个好儿子。走了也好,走了就去那头享福了。人这生世,总要死的。再过几年,我老嬢嬢也要死的。”
只是现在日子过好了,有些舍不得了。
等三人吃完了,收了碗筷。刘清宁带李妙妙回老屋。幸好是夏天,理了一间空屋子,搬了院子里乘凉的竹床,暂时安置。
刘清宁从屋里出来,看陈今越还没走,坐在院前的柚子树底下,不知在想什么。
她走过去。
云上村的夜景尽收眼底。
刚回来的时候,整个村子太阳下了山就是漆黑一片,上次农村环境整治,镇里给装了几盏路灯。入了夏,村里的游客越来越多,有些晚上八九点才走,为了安全,镇里又拨了笔钱,在清源溪两岸和村里几个路口都装了灯。
“前几天我去杭州出差,你猜我碰到谁了?”
“谁?”刘清宁也在矮泥墙上坐下来。
“陈显华。”
“他还在中国?”
“他是又回来了。他说自从上次来了中国,开始对这个国家感兴趣。上次没有安排好时间,来去匆忙。这次他特意安排好了生意,打算来个深度游。”
“真想不到。”
是啊。真想不到。
陈今越看着眼前的灯火。
从刘清宁到陈显华,再到今天的李妙妙,给他的触动都太大了。
这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云上村会发生这样大的变化。
目光从灯火上收回来,他侧身,看着坐在自己身旁的刘清宁。夜空是静谧的蓝色,身后的灯光是金色,光束落在她的身上,描了一层金色的柔光。
她好像一颗击碎了冰面的石子。
冰碎了,雪化了,云上村的春天来了。
细风拂过脸庞,他心潮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