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村里说了,你家儿子以后都不回来了,坟山的路修了他们也用不上,就不分摊了。”

这话把阿青婆气得瞪眼睛,枯瘦的手背青筋暴起,狠狠捶在李阿四的背上:“放屁,落叶归根,人死归乡,谁说我儿不回来?他们要回来的,要回来的……”骂到最后,竟成了失魂落魄的喃喃自语,“不葬到自家的坟里,那不是成孤魂野鬼了吗?”

到最后,李阿四只能收了那两千块钱。

后来没几年,阿青婆就走了。临走之前,她还惦念着:“要回来的,都要回来的……”

可到最后也没见陈家的人回来。

忆起往事,两位老人都心有戚戚,尤其是王永梅老嬢嬢,惦念起海外的孩子们,心里都不是滋味。

末了,李阿四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尘土。

“不管怎么说,我反正觉得那假洋鬼子小子不靠谱。见利忘义,过河拆桥——阿囡,别怪阿四叔说话难听,就算你今天帮了他这个忙,他也未必念你的好,该翻脸的时候,还是会翻脸!”

“阿四叔,你上哪儿?”

“去村里转转,今天我的抖音还没更新,我的粉丝可等着呢!”

李阿四的身影消失在山道上。

王永梅也起身:“该睡午觉喽……”走到刘清宁身边的时候,老嬢嬢轻轻拍了拍外孙女的肩膀:“阿囡,阿四说得对。那样的生意人,我们看不透,惹不起,靠不住,别去招惹!”

屋檐底下的躺椅里,桃桃缩在妙妙的怀里,这一主一猫,一起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一时之间,院子里又安静下来。

茶烟袅袅浮在半空,壶嘴突突喷着白汽。

一连串沉闷的咳嗽声从墙角传来,刘清宁才发现老吴叔不知道什么时候蹲在西侧的矮泥墙上抽烟,脚底的烟头落了一地。

吴文明从一开始就在。

李阿四扯着嗓子高谈阔论的时候,他就蹲在不远处的矮泥墙上抽烟。

烟丝烧出呛人的青雾。

马上又是一年清明,这是吴鑫走的第二年。

日头刺眼,远处山峦起伏如凝固的浪。他知道儿子葬在哪一朵浪花里。

这两年的日子,他不知道怎么过来的。

吴鑫刚走的那段日子,他成夜成夜的失眠,睡不着起来,坐在堂屋里,瞪着空荡荡的房梁发呆。

原先吊在那里的那口棺材,是他给自己打的,没想到吴鑫先用上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样的苦,实在难熬。

他想过无数次要追随老婆儿子去了,一了百了。

后来,宁宁阿囡说要出资建云澜。

村里开大会的前一夜,他坐在堂屋,从天井的四方天空望出去,看到漫天繁星。

吴鑫小时候,吴文明的母亲去世,吴鑫和奶奶感情好,坐在地上哭得起不来。他就指着天上的星星骗吴鑫,说奶奶死了上了天,变成天上的星星看着吴鑫呢。

成年人当然知道这是骗人的,人死了,哪有灵魂。

可这时候他可真觉得,漆黑夜空里那些一闪一闪的星星,肯定有一颗是他的吴鑫。

东方鱼肚既白,他踩灭脚底最后一根烟头,做出了决定。

他得把儿子未完的志愿给做完了。

后来,云澜建起来了。他一股脑儿地把用不完的劲儿投入到云澜的建设里,看着这一栋栋翻新的老屋,看着那些抽出新芽的绿枝,看着荷花尖上飞的蜻蜓,看着纷至沓来游客,看着整个云林镇都热闹起来了,他觉得,吴鑫要是能看见,肯定高兴。

喉咙酸涩翻涌,吴文明剧烈地咳嗽起来。

“老吴叔?”刘清宁发现了他,起身端过一杯茶来,“你什么时候来的?早跟你说了,烟要少抽,对身体不好,二手烟还影响他人健康。”

吴文明接过茶盏一饮而尽,咕哝:“这么一点猫尿,嘴巴都打不湿。”

陈今越笑起来,拿了一个大杯子,给他灌了满满一杯。

吴文明喝了大半杯,捧着茶缸发了一会儿愣,刘清宁正要进屋的时候,他突然开口了:“阿囡,你觉得,那个姓陈的,能给云上村掏钱?”

“我说不好,但如果有可能,我想再试一试说服他。”或许,他已经是云澜最后的希望。

“这个二期项目,很有必要?”

“有。”

“你跟我说道说道?”

吴文明抬起头,正午炽热的阳光照在他久经日晒的酱色皮肤上,铜铃般的牛眼里闪出异样的光芒。

从年前开始,云林镇政府大院夜晚的灯就没暗下去过。

吃过晚饭,章心怡回到办公室,趁着开会时间还没到,靠在椅子上眯一会儿。

同办公室的老管早就在躺椅上打起了呼,鼾声如雷。

从年前忙到现在,一天假都没放过,刚步入社会不久的章心怡总算明白了什么叫做“5+2”“白+黑”。

过年情况最严峻的那一阵,春节假期都没得休,每日挨家挨户排查外地返乡的村民情况,天寒地冻,厚重的羽绒服外面套着塑料雨衣,戴着口罩,气都喘不过来。

好不容易国内的情况好些了,又到了国外大爆发,现在返乡的华侨一天比一天多,云林镇这么个小地方都得严阵以待。

前不久,镇里的干部被抽走了好几个,浦东机场、温州机场、高铁站,隔离点,到处都要人手。镇里人手少了,活却没少,她一个人干起两个人的活,叫苦连天,办公室的三盏日光灯陪着她奋斗,牺牲了两盏,剩下这一盏顽强地亮着。

今晚,钟书记召集开会,又是这事。

到底是谁说体制内的工作就是喝茶、看报纸,考进来了就等退休?诈骗,全是诈骗!

血液涌进胃里,困意上头,她仰头靠在硬邦邦的木头椅子上,不到半分钟,脑子里已经是一片浆糊。

刚刚入睡,才梦到云上村路口的缙云烧饼摊子,炉火烤得焦脆,她掏钱买了一个,正要吃呢,一阵嘈杂的声音将她吓了一跳,“啪嗒”一声,缙云烧饼掉在地上,心疼得她直跺脚——

“咚”地一声,膝盖撞到桌板底下,疼得她龇牙咧嘴地醒了。

昏暗的日光灯光线底下,是老管晃动的身影,他匆匆开了柜子,从里面翻出防汛的雨衣雨鞋和头戴探照灯。

“怎么了怎么了?发现病人了?”她跳起来。

老管已经在穿外套:“不是。”

松了口气。

“云上村丢了个老头!